2021-06-18 名人.陳光超
陳光超/飛舞的火鍋蝴蝶
「上次的死亡病例討論會,有一位食道癌症末期,合併多處轉移的年輕女性,我查了一下病歷,」院長放下手中的公文,抬頭看著我。「在她過世的兩個禮拜兩個月前,怎麼會有你耳鼻喉科開刀的紀錄?」「而且主刀者是你?」院長的臉上滿滿的???這下子嚴重了,院長是在指控我開不必要的刀,違反醫學倫理?==========火鍋,我們大家都這樣叫她。 34歲的她,留著很短的頭髮,配上略為消瘦的臉龐。她不是我們科的病人,但我不得不注意她。因為她老是穿著寬鬆的病人服,罩在她可以當作衣架子的身上。自己推著點滴架, 搭配爽朗的笑聲,在病房走廊飛奔,像蝴蝶似的到處飛舞,看到人就熱情的打招呼。 我就是在病房經過幾個照面,迎來幾個燦爛的招呼之後,知道她叫做火鍋,就這樣跟著叫了。是不是她老是帶來歡樂,所以大家叫她火鍋,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很好奇,是哪個人給她取了這麼不相稱的綽號? 因為她長得非常像一個混血兒,尤其是鼻子跟眼睛,跟西方人沒什麼兩樣。除了她為什麼叫火鍋,讓我覺得好奇之外, 還有另外一個讓我好奇之處,那就是她看起來明明就是一個OL上班族,怎麼有那麼長的時間,可以一直住在醫院呢?因為從第一次她從我身邊飛奔而過,到現在至少超過兩個月了。「主任,過來! 過來!」病房的護理師琳琳,看到我路過,趕緊叫我。「這裡有好康的!你真會選時間來查房。」「主任,這是我們米總叫我特別去買的排隊吐司,你也有一份。」一位我從來沒有見過的O L,把一包白吐司送到我手上。「這個可是要排隊很久才買得到的喔。」「蛤?米總?」這個吐司我吃過,不是很好奇,但「誰是米總?」「哎呀! 主任,米總就是火鍋呀!」琳琳很驚訝的說。「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喔!」「什麼!你們叫我們米總...火鍋?」這位OL比護理師更驚訝的說! 她那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表明你們好大膽,怎麼可以這樣叫我老闆!「你們公司是做什麼的?」「我們是專門做重機維護服務的。」「米總愛騎重機?」我一邊問,一邊心裡想,就像「火鍋」跟「米總」不搭一樣,她的嗜好還真跟她的外型差很遠。「不是啦,重機是指重機械,像怪手‚吊車‚起重機等等。」OL 回答。「我看過病歷的記載,妳們總經理是出生於公務員家庭。她是繼承夫家的事業嗎?」原來好奇心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有,這次換琳琳護理師在問。「怎麼會去做這個像是黑手的事情呢?」「不是喔,我們老闆是先創業,成功之後才結婚的。」「我在公司這麼久了,從來沒有看過她的先生,今天可是我第一次見到,好帥呀。」OL有一點小興奮!「他現在就在病房裡,探視我們老闆。」「我照顧火鍋兩個月來,從來沒有看過他的老公。」琳琳也被撩地有一點小興奮,「主任,我們一起去跟火鍋說謝謝,順便看一下她老公嘛。」顯然說謝謝是假,看帥哥才是真。火鍋看到我們進來,坐在病床上雙手在空中,向著我們奮力地揮舞著,手臂上打著針的點滴線,不時撞擊著點滴架,發出叮叮叮的聲音。「主任,你們來啦。」露出紅唇下整齊又潔白的牙齒,很興奮的招呼我們。「我們主任是特別來謝謝你的。」護理師說,我注意到她的眼神,是瞄向了火鍋的老公。「小東西,我覺得很好吃,想跟大家分享,不要見笑了。」雖然外面天氣不好,但是火鍋的表情卻是充滿了陽光。「來來來,我跟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老公。」火鍋講的有一點得意的樣子。「主任你好,我是Douglas,叫我Doug就好。」道格從沙發站起來,伸出右手跟我握手,但是並沒有要跟我交換名片的意思。「好高呀!」兩個小女生在旁邊驚呼。道格一頭梳理整齊的頭髮,濃密的眉毛,擁有象徵有錢的鼻頭,穿著質地上等的白襯衫,袖子捲到靠近手肘,配上燙的線條分明的西裝褲,看起來氣場十足,不用問也知道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還有還有,這位是我的小妹妹。」火鍋拉著妹妹的手,向我們熱情地介紹。「我叫Casey!」凱西側坐在火鍋的床沿,長髮披肩,穿著黑色窄裙,蹬著長筒馬靴。「你們好!」語氣超冷超敷衍,不僅頭沒抬起來,還把手從火鍋的手中縮回去,擺明不想握手,超跩的!場面有一點尷尬,琳琳趕快說「沒想到米總還有一個這麼漂亮的妹妹啊!」「是呀,我們這個妹妹是最漂亮的。」火鍋用讚美的眼神,看著Casey說。「那我們還有其他的病人要忙,你們慢慢聊,我們先走。」我帶頭走出病房。「好羨慕火鍋呀,老公高富帥,他們是這麼的登對。」琳琳有一點嫉妒的下結論。根據琳琳的說法,火鍋是因為食道癌,手術切除了腫瘤,並用大腸做過重建。由於不是早期發現,又加做了電療及化療。不幸的是,手術不到半年,就因為局部復發,住到醫院來,這就是為什麼她這兩個月,一直在病房出現的關係。「這樣看起來不太樂觀喔,怎麼她還這麼陽光?」我問琳琳,「火鍋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情形很嚴重嗎?」「她一定知道,但她應該是一個生命鬥士吧。」琳琳的語氣有一點點的不敢肯定。「我看她電療化療兩個月來,這麼痛苦的過程,從來也沒有吭過一聲。」這時,我腦海裡浮現出的是,她那短髮俏麗陽光笑容的模樣。唯一可以跟她的狀況連結的是,她那漸漸消瘦的臉龐。==========「主任,你出國的時候,有一個指定會診,已經超過時間了,要趕快去看。」一回國,總醫師馬上給我一個溫馨的提醒。我看了一下會診單,病人姓名「米 xx,...」。「這個不是火鍋嗎?」看到姓,我就開始起疑問。「怎麼還沒有出院?」會診單上殘酷的寫著,這兩三個月來的電療化療,完全沒有效果,腫瘤不僅在胸腔內繼續蔓延,而且頸部的淋巴結也已經轉移。火鍋的生命已經沒有希望了,開刀化療等等都是枉然的。「關於米小姐,你為什麼要會診我?」我問火鍋的主治醫師。「她要求要開刀,」主治醫師很無奈地回答,「是強烈的要求喔!」又補充了一句。「開什麼刀?」我不了解,「要開刀也是胸腔外科的事啊,難道你沒有跟她說開刀沒有意義了嗎?」「當然說了啊,但是她怎麼也不放棄。」「那為什麼要會診我?」「因為她說她要把頸部的淋巴結拿掉。」「什麼?她要開脖子?」我更震驚了!她的問題是食道,不是我們耳鼻喉科的問題。「我全部解釋過了,我沒辦法,你自己去問她。」電話被掛斷了,我直接去火鍋的病房,一樣的夕陽,直接透入窗戶,照在火鍋笑盈盈的臉上。「嗨嗨,主任,你回國啦!」火鍋什麼都沒變,只是臉形更清瘦些。態度是一樣的熱情,一樣的陽光,但從她的笑容中,可以看到一股硬硬地倔強。「火鍋,我們開門見山,有話直說可以嗎?」我當著她的面,把手機關機,代表我是以很嚴肅的態度,要跟她溝通。「嗯嗯,OK 呀!」她還是笑笑地。「脖子的淋巴結是標,食道的問題才是本。」「你要切除脖子的淋巴結,是一個所謂鋸劍法的治療方式。」「這是白白受苦的,沒有意義。」「我懂,但是女孩子們總是愛漂亮愛乾淨,這一點你們男生不懂啦。」她竟然一點都不恐懼,還有一點撒嬌的跟我說。「主任,你看,」火鍋掀開她的衣領,「這些壞壞的淋巴結,若是爛出來了,多麼難看,味道也多麼的難聞。」火鍋是說的沒錯,這個的確會發生。「但.....」我還沒有講完,火鍋立刻插嘴,態度突然強硬起來。「沒有什麼但是,主任,我跟你保證,我的求生意志比誰都堅強,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的機會,我都會把握。」「要期待奇蹟的方式也有好幾種,不一定非得手術不可。」我覺得我還蠻殘酷的,「可以試試中藥,氣功,或是其他偏方。」「手術反而是最痛苦的一種方式!」「就算是我的最後請求,請主任幫我這個忙,把脖子的淋巴結清掉,」米總放軟音調,「要爛就讓它爛在我身體裡面,不要爛在外頭,讓外人看的到,聞的到。」她還是很重視形象的。對她這個要求,我一時無法反駁。於是我想換一個方式,「這麼重大的事情,我希望妳先跟妳的家人商量一下,取得共識之後,我再來跟你討論。」使出一招緩兵之計,希望時間可以讓她改變心意。「我自己可以決定一切,不需要跟家人商量。」火鍋真的是個女強人。「至少你可以先跟你老公商量一下呀。」我的回答,多麼的合情合理。「老公?」火鍋突然青筋暴露,「老公?」尖聲對著我高吼起來,「陳醫師,你在說誰?你在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我嚇一大跳,突然結巴起來,「我我我...說先跟你老..」「那個吃軟飯的傢伙,從結婚之後,就沒有做過一天的事情,沒上過一天的班,」她氣瘋了,就像其他的正宮夫人一樣。「只會用我的錢,在外面拈花惹草,他能幫我什麼事情?」「我第一次住院的時候,他就把外面的女人帶回家住了。」火鍋崩潰了,「我出院回家,那個女人竟然毫不避諱地,繼續住著。」- 她- - 用盡力氣的哭訴著,說那女人的態度就是「反正你快走了,我只是提早來接收而已。」「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不願死啊,主任。」她的雙手不斷地槌著病床, 「我要參加我女兒的畢業典禮,」「我要參加,主任我一定要參加....」絕望的哭聲,碰碰碰的捶床聲,夾著點滴線不時撞擊著點滴架的叮叮聲。這一幕我從來沒看過,因此吐不出什麼話來,全部梗在喉嚨,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的等她平靜下來。看到火蝸這隻蝴蝶不再飛舞之前,我真還以為我已經看盡人間悲喜劇。風暴過去了,看到火鍋哭花了臉,不免同仇敵愾起來。想到這個女生這麼可惡,「哼, 這女的....」糟糕,哪壺不提提哪壺,我怎麼可以脫口而出,可是已經吞不回去了,會不會火上加油?「那個女的,你看過啊,主任。」火鍋情緒恢復不少,並沒有想像中再崩潰一次。「我看過???」「就是那個坐在我床沿的Casey 啊!」「坐在床沿的人通常是最親密的人呀,怎麼會是她在坐?」我想起來了,是Casey坐在床沿沒錯,火鍋的老公是坐在沙發上。「因為在你們進來之前,她要我把銀行的帳號印鑑全部交出來,我們起了爭執,怕你們聽到,所以Casey她就坐到我床沿。」火鍋已經沒有什麼火氣了,「造成你們誤會,抱歉抱歉。」「奇怪,妳道甚麼歉?」我心裡面想,「我還以為她是妳妹妹呢,」我說,「看你們兩個當天的相處,還蠻熱絡的。」「我這樣做,是希望將來Casey能夠善待我的女兒。」理智的米總又出現了,「超前部署嘛,超前部署!」虧她還輕鬆地說的出來。「要爛就讓它爛在我身體裡面,不要爛在外頭,讓外人看的到,聞的到。這樣我才能美美香香的去參加我女兒的畢業典禮。主任,要幫我開刀齁!」她認真地瞪著我,重申了一次她的訴求。==========「所以,院長,我也不知道這個刀開的對或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