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一鈞
疾病管制署副署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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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一鈞
疾病管制署副署長
三年多前國防大學對愛滋學生的退學處分,成為近日媒體高度關注的焦點。學校是否歧視愛滋學生,成為主要爭論點。「這不算歧視」、「這顯然是歧視」,不論在媒體和網路的筆戰都沸沸揚揚,雙方人馬各執己見。
我常說,很少有個疾病能像愛滋一樣,引發人心這麼大的恐懼、無與倫比的恐懼。一般人生病的正常反應,是誠實表現出軟弱的一面、尋求親友支持照顧,但是愛滋引發的恐懼,卻讓大多數的感染者知道生病了,不但不敢跟親朋好友說,還要小心翼翼避免曝光,完全違反生病的心理反應。為什麼?就是怕「被排斥」。
上個世紀,因不瞭解而恐懼
為什麼大家會怕愛滋怕成這樣?當然要追溯到1980年代初期,愛滋疫情萌芽之初,因為蔓延快速、無藥可醫、必死無疑,被冠上「世紀黑死病」的稱號,迅速承接了人類長久以來對瘟疫聞之色變的恐懼。尤其在疫情最開始的一兩年,完全不清楚怎樣會得病、會怎樣傳染給別人,飛沫、接觸、生物恐怖、蓄意散播,各種謠言和陰謀論沒完沒了,防護措施都用到極致,醫護人員還是照顧得膽戰心驚,病患求醫屢屢被拒。民眾當然更是無所適從,只能祈求自己不要中獎。
當時為了愛滋,各國政府衛生部門紛紛立法採取檢疫隔離等措施,希望最好不讓感染者踏進國門一步,萬一在國內發現了感染者,是國民就集中到少數傳染病指定醫院去隔離和照顧,是外國人就請他離境。宣導方面也是極盡恐懼訴求,將愛滋形容成瘟神,希望民眾注意預防。民眾會從電視、報章雜誌、海報文宣上,看到一張張形如枯槁、腫瘤密佈的年輕面孔,旁邊搭配著死神召喚的圖樣,很快接受了「愛滋好恐怖」的訊息,開始尋求自保之道。
高風險族群更是成為衛生單位想緊迫盯人的對象,希望掌握名單、掌握動向,以便大規模的提供篩檢、保險套、清潔針具等衛生服務,但是也更讓這些特定族群,尤其是男同性戀、海洛英施打者,被迅速劃上和愛滋的等號,成為一般人敬而遠之、甚至污衊攻擊的對象,讓這群朋友在社會上的處境更加艱難。
二十一世紀,刻板印象繼續
這些現在看來爭議十足的作法,是因應當時的防疫需求和集體恐懼,有其時空背景,但隨著愛滋成為可治療、可控制的慢性病,以及維權團體努力不懈地爭取,三十多年來已經陸續廢除了這些陋規,衛教宣導也大幅度的轉變成積極接納、去除污名的取向,但是無與倫比的恐懼已經深植人心,非一朝一夕可改。
在文學、戲劇、媒體、甚至街議巷談之中,大家還是延用著1980年代的愛滋印象,不自覺的把愛滋繼續形塑成是個可怕、嚴重、甚至骯髒的疾病。不管是報應式的「壞人都得愛滋死光光」(本土劇「台灣龍捲風」)、誤導式的「老師為了報復學生,在牛奶裡摻愛滋血液」(日片「告白」)、標題殺人式的「愛滋毒蟲拒捕竟血灑警員傷口」、「愛滋男師上網約炮嘿咻百男遭判13年」,以及官員曾說過的「愛滋是天譴」、「活得難堪、死得難看」等話語,民眾都一再被加深愛滋不好、愛滋很差勁的印象,已經分不清楚是針對疾病、還是針對得病的人。
愛滋好控制,迷思難破解
這些,就是愛滋恐懼和歧視的歷史脈絡。時代不同了,雖然人類對愛滋的瞭解和控制已經大幅超前,許多人當初種下的強烈印象卻沒有因此改變多少,長久以來的「愛滋迷思」主要還是以下這幾點:
得愛滋就會死:其實1996年何大一博士發明雞尾酒療法之後,愛滋就已從不治之症除名了,感染者的平均壽命已經很接近一般人。
愛滋很容易傳染:其實所謂愛滋會透過「血液和體液」傳染,根本不包括日常接觸的眼淚、口水、汗水、尿液、大便等。血液要能傳染,必須是鮮血,體液必須是精液、陰道液、前列腺液、羊水這些「腰部以下」的體液,而且一旦流出到體外接觸了日常環境,例如接觸到空氣或水,愛滋病毒都一下子就失去傳染力了。如果你身旁有位感染者,只要你不打算跟感染者發生無套性行為、或是共用針具,你根本不用擔心被他傳染,也不需要做任何的防護措施。
得愛滋就是行為不檢點:其實愛滋跟B肝、C肝一樣,傳染方式完全一樣。你會說得B肝、C肝的人是行為不檢點嗎?那為什麼只挑愛滋說呢?絕大部分的感染者都是奉公守法、兢兢業業,請不要讀了媒體報導的特殊事件就以偏概全。延伸的議題是「因為個人行為導致,所以應該要由自己負責、甚至應該被處罰」,那麼很多其他慢性病也是因為個人行為導致,例如抽菸、喝酒、不運動、吃太油、吃太鹹,那這些病人也應該被處罰嗎?
去除歧視,向年輕一代學習
在1980年代也許合理的恐懼,到了2016年的現在,已經成為迷思、誤解,卻仍深深地影響社會氛圍,持續引發對愛滋感染者的歧視和偏見。大家可能沒發覺,其實對愛滋的接納度,年輕一代更勝於比我這一代和更年長的世代,因為越年輕的朋友,越沒有接觸到當年為了防疫的集體恐懼和負面印象。有一次從警廣和幾位高中生一起受訪離開,我問到他們對愛滋的印象,回答是「愛滋沒有大人說的那麼可怕啦!有感染者到學校來跟我們親自分享,我們都還跟他愛的抱抱,哪有人會這樣被傳染,好好笑。」
二十一世紀了,愛滋疫情也已三十五週年,全世界都在談愛滋平權、去污名、零歧視。我們這些孩子口中的大人們,還要停留在上一世紀對愛滋無謂的恐懼和歧視多久,才肯放過已飽受身心煎熬的眾多感染者,讓他們能不用鎮日繃緊神經擔心身份曝光的後果,能抬頭挺胸、堂堂正正地,安心求學、安心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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