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建和
振興醫院資深公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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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建和
振興醫院資深公關
一群心臟外科醫師在某次的病例討論會上熱烈討論一個病例,而這個病例的情形也深刻突顯身為一個醫師的無奈。
主角是一位約50多歲男子,因嚴重冠狀動脈阻塞,堵了相當多條的心臟血管,需要施行「冠狀動脈繞道手術」(bypass)才得以救命,不過手術風險很高,原因出在病患合併有控制不佳的糖尿病,並且心臟還有嚴重衰竭的情形,要不要開刀,除了他本身的主觀意願外,雖然對於開刀與否,他並沒有特別意見,但醫師還是需要與他的家人討論後才能決定。
不過自從住院以來,沒有見過病患家屬前來探視,只有一兩位朋友來看過他,但手術是需要徵得家屬同意的,因此醫師委請護士去詢問他家人的聯絡方式。這位男子起初支支吾吾的,始終不肯正面回答問題。護士告訴他,如果沒有家屬簽名同意書的話,醫師是不可能幫他開刀的,他才不得已地給了護士一個聯絡電話,感覺得到他的勉強。
後來得知,原來這位男子早在20多前便結了婚,育有一子一女,只不過他並不是個負責任的丈夫與父親,早早就離開家庭與外遇對象同居,家庭的生計與養兒育女的重擔全落在妻子身上。
初接到醫院打去的電話時,他的妻子還怔愣了好一會兒,電話那端遲遲沒有答話,沈默在雙方之間對峙著,直到護士再次出聲時,她才匆匆答了話,並向護士說了聲抱歉。接到這通電話,她可能驚訝的程度大過於擔心,她在電話裡透露了其實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絡了,而且也一直沒有他的消息,她算了算大概已有十多年了吧!
護士小姐告知病患的病情時,她並沒有太過於震驚,只是悠悠淡淡地表示:「哦!他生病住院了啊!」護士接著又告訴她說,他需要進行手臟手術,所以需要她或子女的同意與簽名,希望他們能到醫院一趟。對於這樣的請求,雖然透過電話,護士小姐還是可以明顯感受到她的為難,她沒有直接拒絕,只是彷彿自言自語地說著:「是這樣啊!」聲音聽起來冷淡而低沈,也沒有再繼續追問什麼的意思。
為了達成任務,護士也只好再次開口,詢問她什麼時候可以來醫院,她還是沒有正面答覆,表示要與兒女商量過後再做決定,並要護士留下聯絡電話,有了消息後會主動通知,護士也只能表示了解與尊重,掛上電話前留下了電話號碼,結束了與他家人的第一次接觸。
隔天,護士接到了病患女兒的來電,表示他們願意到醫院了解病患的病情。下午時分,一個50歲左右的婦人由一對兒女陪同準時出現,他們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也沒有急切地想要問問病患的病情,只是客氣地向醫師問好後,便靜靜地等著醫師開口說話,於似乎一陣尷尬的沈默在四周迴盪著,其實那時醫師已從病患朋友處得知他的家庭狀況,但醫師為了病患的手術,也為了打破滯悶的氣氛,只能硬著頭皮先行開口說明要他們跑這一趟的來意,然後仔細地向他們說明病患病況和手術必要性,以及手術過程可能的風險與術後可能的併發症等等。
醫師說完後,又是一陣尷尬的沈默蔓延著。後來是病患的妻子先開了口,她向醫師表示,「請醫師幫他開刀吧!同意書我們會簽的,一切就拜託醫師了,求求醫師全力救治他!」聽到這句話,醫師彷彿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重擔,頓時心情輕鬆不少,雖然手術難度很高,成功與失敗的機率更是一半一半,不過既然病患本身與家屬都有進行手術的高度共識,他也只好放手一搏盡全力救治,因此醫師向病患家屬表示,「放心好了,我一定會盡力的!」
陪同前來的一對兒女,除了會談開始的打招呼與結束的問候外,從頭至尾不發一語,醫師不免疑惑,因為始終不知道他們的想法,但轉念一想或許是尊重母親的意見吧!但在會談結束離開前,醫師詢問他們要不要到加護病房去探視病患,他們只是緊緊抿住雙唇,並沒有做任何的表示,反倒是身為母親的開口為他們解了危,「他們工作很忙,馬上還要回去工作,我先去看他,等他們下班後會再過來看他的。」「他」?始終沒有說出「父親」二字。
醫師心想,這也難怪,十多年來都沒有見面,一下子要他們接受也太為難了,一切順其自然吧!至少,他們願意簽手術同意書,這應該表示他們願意原諒他的一個好的開始吧!後來,醫師問起加護病房的護士,她們表示病患的妻子與兒女都有來探視過,只不過次數不多,時間也都很短,然而醫師認為這也無法苛求吧!
手術當天,家屬都守在手術室外,焦急的神情沒有出現在他們的臉上,沒有起身起來走去,也沒有雙手不停搓揉的不安,只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茫然望著走廊上人群的來來往往。
手術歷經好幾個小時順利結束,醫師從手術室走了出來,向他們報告這個好消息,他們並沒有開口道謝,只是無表情地向醫師點了點頭,醫師並不以為意,只要病患手術成功、能夠恢復健康就好了,因此醫師也向他們點了點頭致意後,便回到恢復室去看病患。後來,病患從恢復室要推回加護病房,家屬也跟在病床後一起進到加護病房,護理人員說明病患術後的狀況,以及他們可以為病患做的事,那時一切看似沒什麼問題。
只是,一切都不是想像中的那麼美好,病患手術的成功,卻也代表了某種關係的結束與斷裂,因為手術那一天,是他們來探視他的最後一次。
病患的病情逐漸有起色,插管拔除了,也可以起身坐著,飲食漸漸少了限制,只是一切的一切都必須由護理人員代勞,家屬從此失去了蹤影,打電話不是沒人接,就是表示他們的母親身體不好,也需要有人照顧,再加上他們的工作也很忙,雖然沒有直接說他們不會再到醫院探視他,但一句「我們有空就會過去看他!」已代表一切,他們不會再出現了。
隨著病況的好轉,病患與家屬之間的關係卻直線下降。家屬開始對醫院的來電感到不勝其擾,甚至脫口而出:「是你們要救他的,既然是你們把他救活的,以後他的事你們自己要負責!」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當初不是也經過他們的同意,而且也一再拜託醫師要救治他嗎?為什麼會這樣,醫師百思不得其解。
病患本身倒是沒有抱怨什麼,沈默是他唯一的表情,有一天他突然向護理人員表示,他想要受洗,拜託護理人員可不可以找個神父幫他執行受洗禮,後來他順利受洗成為天主教徒,聖經成了他手上唯一的讀物。
沒想到受洗過後沒幾天,他的病情突然惡化,併發嚴重肺炎又緊急插管,身上再度插滿了管子,強心劑也打到最大劑量,病情還是沒有任何起色,血壓不斷直線往下掉,他已快走到人生的盡頭了。醫師請護理人員聯絡家屬,告知他們這個結果,並請他們過來處理後事。
聯絡的結果又令醫護人員感到一陣錯愕,病患家屬只要聽到是醫院打來的,馬上就將電話掛了,前前後後掛了不下五次,最後一通僥倖接通的電話裡,說了不可思議的一句話,「他的死活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是不會過去處理的!」「咔」的一聲結束了通話,也硬生生地切斷了病患與家屬之間的連繫關係。
病患的後事令醫院相當傷腦筋,最後還是拜託神父,是那個只見過亡者一面的神父前來處理的,神父並未抱怨,只是默默地為亡者禱告,並將病患的後事辦理完成,雖然一點也不隆重,不要說前來悼念的人沒有,甚至簡單到連儀式都付之闕如,然而神父對亡者的祝禱一點也沒減少。
有人說,神父是揹著十字架的人,這從他為只一面之緣的亡者辦理後事的例子可以看得出來,聖經上說「神愛世人」,神不會遺棄任何一個祂的子民。但不只神父是揹著十字架的人,其實就連醫師也是,當面對一個生命垂危的病患時,任何一個有良知的醫師都不可能見死不救的。
醫師即便知道病患不是一個好人,拋家棄子,就算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亦然,可能在每一個人心裡都希望最好不要救活他,他的死是罪有應得,但他們表現出來的卻不是那麼一回事,尤其是病患家屬總是再三拜託醫師一定要救活他,而矛盾的是,那卻不是他們真正的想法,他們只是不願落個「無情無義」的罵名。
其實在家屬的內心天秤上,情義早已失了衡,即便他們都希望不要救活他,然而社會道德的枷鎖仍銬在身上,誰都不願意去當那個動手的「劊子手」,在面對這樣的情境的抉擇下,病患家屬選擇了看似有情、但卻顯得有些殘酷的方式,如果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不知病患還願不願意接受手術,沒有人知道,這中間的是非曲直對錯,外界無從分辨,更無法因此指責任何一方。
然而對於醫師來說,在身為醫師的倫理上,「醫師有救人的天職」這句話,卻也如同神父的「聖經」一般神聖不可侵犯,他們在善意救人的過程中成了先動手的那個「劊子手」。醫師,也是一個揹十字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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