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建和／一顆蘋果的重量

她不知道她女兒已經死了，嚴格來說是她不相信。

帶著一顆蘋果來到女兒之前所住病房樓層，說要削蘋果給女兒吃。護士將她留了下來，但不敢告知她女兒已過世消息。社工將她帶至一處休息，把她女兒前天已死亡的事實告訴了她，她頓時老淚縱橫怎麼也不相信，不斷喃喃自語，

「怎麼可能，昨天才來看她還好好的，還摸了她的身體，軟軟的沒有僵硬啊！」

「婆婆，那時你女兒其實已經過世了，可能家人怕你難過沒有當場告訴你，你有沒有覺得摸女兒時，她的身體冰冰涼涼的。」她彷彿了解似地點了點頭，用袖子擦了擦她80歲滿佈皺紋的臉。

告知她女兒已被送到第二殯儀館，她焦急問，「第二殯儀館在哪？是不是民權東路那一間？我先生20年幾前過世時，就是在那裡出殯的。」

「婆婆，第二殯儀館是辛亥路那間。」

「那間哦，我不知，你抄住址給我，我自己坐車去，我要去看我女兒，這個女兒以前常讓我煩惱，結婚後我才較放心，我要去削蘋果給她吃，她最愛吃我削的蘋果，蘋果如果沒削，放再久她也不會拿來吃。」

說完起身準備離開，社工見她精神狀況不好，不敢讓她自行離去，撥了電話請家人來接她。等待時間裡，社工與她聊天緩和她的情緒。

「婆婆，你和誰住在一起？」

「沒有，我自己一人住。」

「為什麼沒跟家人住一起？」

「唉，他們都嫌我囉嗦，不願和我住在一起。」

「這樣哦～那有沒有常來看你？」

「他們都很忙啦！沒來沒關係，我自己會煮食，如果有事情，打電話給他們，就會過來。」

「婆婆，自己一個人要小心點，不要跌倒了，也不要爬上爬下，身體如果有不舒服，要記得馬上通知家人。」

聽見社工這麼說，她低下頭不斷道謝。

之後幾乎都是婆婆在說，說著過往回憶。她有五個小孩，其實生了七個小孩，二個生病早夭了；先生怎麼過世的，自己一個人怎麼把小孩子拉拔長大；小孩子有那幾個很乖，有那幾個讓她相當煩惱；長大後一個個出去了，都嫌她太會碎碎唸；也抱怨孩子都不理她，但也一再說兒子如何有出息；更不斷關心小孩的家庭，孫子一個一個長得很好......。

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好像很久沒和別人這樣說話了，她提到這個已過世的女兒時露出惋惜憐愛神情，「以前很叛逆，時常翹家翹課，回到家被我打得要死，不但不怕反而用言語頂撞，簡直氣個半死，畢業後就離家搬到外面住了。」

某天，女兒突然回家說要結婚了，看她逐漸隆起肚子後只告訴她，「要我幫忙準備什麼告訴我一聲，我都還沒見過親家，找一天帶我去，拜託他們一定要疼惜我這個不懂事的女兒。」

女兒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她趕緊哄她，「有孕的人不能愛哭，否則小孩子也會愛哭。頭一胎一定要特別小心，有時間就多回來，營養一定要夠，小孩子生出來才會健康。一定要回來坐月子，如果沒做好，查某人身體以後會有很多病痛。」

又說到她這個女兒當媽媽後個性改變很多，不但常打電話問候她，還常帶著大包小包回來看她，是最孝順貼心的一個女兒。說到此，聲音突然哽咽起來。

約過了一小時仍不見家人來接她，社工再次撥了電話才知根本沒人要過來，理由是忙著她女兒喪事分身乏術，要她自己搭計程車回家。聽見社工與家人對話，她並沒未說什麼，只請社工讓孫女接電話，她怕她一個小孩不會處理，本來想自己去，但按習俗她是不能去看女兒。

「你一定要燒香告訴媽媽，告訴她要她不用怕，好好唸佛號跟著佛祖去，來世投胎到一個好人家，給她一付健康身體，無病又無痛。阿嬤很想要去看她，不過，怕她看到我會走不開，所以我就不去了，你告訴她，阿嬤一定會買蘋果削好，要你帶去給她吃。」她的神情異常落寞。

婆婆臨走前不斷道歉道謝，「真是對不起，耽誤你那麼多時間，又跟你說一些無營養的話，你是一個好心人，好人有好報，真是感謝你！沒什麼可以報答你，這顆蘋果送給你吃，有夠歹勢，只有一顆而已，希望你不要嫌棄，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她完全無法推辭，接過蘋果那一剎那，一陣心酸感覺全湧上來，她感到婆婆顫抖的雙手，那是一種心碎又感激的情緒。

蘋果的重量捧在手上顯得異常沈重，這顆蘋果承載了婆婆幾十年的辛酸過往與現在淒涼景況！

呂建和 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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