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璇／血清素、躁鬱症與《一念無明》

《一念無明》是香港導演黃進首部劇情長片，一舉為他贏得2016年第53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黃進的劇本來自女友陳楚珩，兩人不只找到政府資金，更感動了曾志偉、余文樂、金燕鈴等大咖演員，不計片酬參與演出，精彩敷演了二十一世紀上半葉，生活在香港的精神病人所面臨的挑戰。

誠如諸多評論所言，黃進與陳楚珩企圖心其強，在101分鐘的劇情片中置入太多社會議題，讓原本沉重的主題更加沉重，卻未減觀眾的共鳴。生活空間侷促的香港人，從離家多年的父親(曾志偉飾)，到青山---香港最大的精神醫院---領回罹患躁鬱症，失手弒母的長子阿東(余文樂飾)，父子倆在底層社會勉力營生的故事中，紛紛看到自己。

隔海觀影。身為台灣精神科醫師，最令我心驚的既不是香港民眾對精神疾病的不理解與恐懼，也不是當地精神醫療體系的蒼白無力，而是當代精神醫學盛行的神經傳導物質失調理論，被導演用兩段戲狠狠打臉。(以下有雷)

第一段是決心擔起照顧責任的父親，在逼仄的劏房收到醫院例行性出院關懷電話。照顧者掩著口，低聲答覆被照顧者返家後是否按時服藥等詢問，趕忙提出有無食物禁忌，和多吃些甚麼好兩個問題。就在話筒那頭回應「這種病是血清素不足，可以多吃朱古力」後，這段戲就在父親飯後不聲不響給兒子遞上一根巧可力棒作結。

第二段是本劇高潮，阿東與入院後失聯的未婚妻重逢，且受邀上教會。出門前，先從電視即時新聞聽到同樣從事金融業，面臨裁員風暴的好友跳樓身亡，接著又在聚會中，遭受未婚妻等同指控的見證重擊，倉皇逃離教會的阿東轉入超市，失神站在堆滿糖果的食品架前，狂嗑巧克力，並再度登上社會新聞。

兩段緊扣「血清素」的戲，令我坐立難安。當生物精神醫學的神經傳導物質理論試圖接地氣，溶入講究吃且重視食補的香港常民文化(台灣亦不遑多讓)，竟如此彆扭、荒謬，莫怪每日看診，總覺病人與親友提問千奇百怪，絕非遍讀醫學期刊，皓首窮經可解。

然捫心自問，無論是血清素、多巴胺、乃至於更多神經傳導物質假說，即便發展出多種療效可期的精神科藥物，亦非一錘定音的真理。當病人與家屬自行停藥，或改採另類治療，身為精神醫療人員，與其抱怨病人反智、沒病識感，甚至責怪浪費醫療資源，不如靜下心同病家一起想想(如果病人還願意回診)，面對疾病，面對生活，究竟是要「迴避還是直面，否定還是擁抱，放棄還是改變」？

得知《一念無明》四月七日在台上映，我連忙擠出時間，去看導演已預警會令人「感到困擾，但寫實的電影正正會有這些影響力」的片。走出戲院，赫然發覺片商選在無人聞問的世界心理衛生日上檔，想來，應是今年最盛大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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