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20 名人.林思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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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思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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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1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寫作是我的充電器
我剛剛結束了一天的繁忙工作。這一天充滿了病人五花八門的症狀,千奇百怪的抱怨,離奇的檢驗數據。我的大腦感覺像是一顆煎過頭的雞蛋。當病人拿著「谷歌搜尋」的診斷來質疑我,當無盡的文件堆滿桌面,一種疲憊感悄然上身,像是一個賴著不走的不速之客,在夜深人靜的暗夜,漸次蔓延。面對衰老,我有點提不起勁。 身體的折磨告訴我,人終必一死。這一切終將消失。我還要在這樣的意識下繼續工作多久?我需要放鬆。但喝下第三杯咖啡也無濟於事,去加勒比海度假也不切實際,不如拿起一支筆。經年累月,寫作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藥,健保不給付,卻神奇有效。沒錯,僅僅是將我對這一天的想法寫在紙上,就能成為抵禦倦怠的最佳武器。我最需要的就是一些真實的句子。一旦寫出來,所有的笨拙都無傷大雅,所有的過去都被原諒,隔天醒來,倦怠就像晨霧一樣消失了。寫作讓我戴上一副魔法眼鏡,回放這一天並仔細觀察。我看到憂心的父母不滿意我的診治時微微挑起的眉毛;與難纏小病人的搏鬥使我莞爾一笑;全身穿著「蜘蛛人」行當的小男孩又來了,我告訴他:「打完疫苗後,你會變成超級英雄!」寫作有點像重拾記憶的碎片, 省略令人洩氣的成份,去建構一個新而美麗的世界。某些人生的 微弱聲響,放大成令人振奮前行的樂音。某些孩子,因我的診療少受一點苦;某些家長,因我的安慰而多一點笑容;某些傷口,因為我的撫觸,而不那麼痛;曾經某些話被當真,曾經某些朋友相信你,作了一些小小的決定……這些細節,在我腦中嘰嘰喳喳。這是上帝給我的明顯訊息,應該把它寫下來。我試圖把我的人生經歷,交融於與病人的對話。彷彿親臨現場,我就站在那個房間裡,和那些孩子在一起,親密而熟稔。我要捕捉一種醫師專業之外的溫暖感動。寫作讓我能從醫學世界的混亂中抽離出來,在傷痛中找到幽默,減輕挫折的刺痛感,化瞬間為永恆。我記錄自己,彰顯病人,增添生命的柴火。我也利用社群,吸引相同頻率的新朋友過來,讓更多素昧平生的人出現在圍爐旁邊,他們讀到我的文字立刻會辨識出來,我們是同一掛的。作為一名醫師,我把每天一劑的寫作,當作心靈的處方,對抗倦怠,重新點燃對醫學的熱情。寫作就是每天一個小時的甜蜜分神。不是為了成為作家,不是為了出版,是為了救自己。我要狠狠操練我的大腦,繼續書寫,趁我還可以。寫作的快樂是一條緩緩上升的曲線,我甚至迫不及待的等待老年的來到,我有更多東西可以寫。只是有一點美中不足的地方:每一點小小的病痛,都像是世界末日的開始。就像通緝犯一樣,聽到的每個敲門聲,都是臨檢。日子不斷在縮減之中。寫作對我,是對衰老的抗議,讓時間靜止的咒語,一個躲避歲月無情流逝的庇護所。我相信創造力永不過期。只要坐下來提筆,老化的憂慮便消融在紙上。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滴青春之泉,讓我在自己的故事中一直年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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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21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兒科醫師的美麗和哀愁
最近疫情猖獗,診間塞滿了病童,空氣中充滿天真的喋喋不休和偶爾的哭聲。我全神傾注在小病人身上,面對焦心的父母,耗盡了我所有「社交電池」的電力。看完病人,我緩緩步出診間, 天色已晚。感覺被掏空,哪兒都不想去,也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呈現一種虛脫狀態。希望明天太陽升起,飲下一杯濃郁的咖啡,所有的疲憊都會消失。當了30年兒科醫師,面對少子化的今天,不禁反思:如果重來一次,會不會還選擇兒科?一開始,就純粹只是一份工作。我冷靜對待孩子的無理哭鬧,明示暗示他們,抵抗是徒勞的,該做的檢查還是要做。慢慢的,日子久了,我發現孩子會說出一些未經排練,意想不到的真話,常常使我開懷大笑。我開始疼惜孩子的脆弱。面對病痛,他們無法表達,我有一種保護他們的衝動。把孩子們醫好,他們不會用言語感謝你,但純真的眼睛不會說謊。我學會縱容孩子在診間橫衝直撞。他們勇敢觸犯成人的天條, 有話就說,從不掩飾。或許人生不必那麼拘謹,我羨慕他們,偶爾也想頑皮一下,不必那麼有戒心。孩子減緩我失真的速度。我看到許多弱勢家庭的父母,在這個殘酷的社會努力掙扎,竭盡全力保護他們的幼苗。他們常常過度擔心,害怕孩子的小事會變成大事,一直重複問我同樣的問題 。我必需多花一點時間傾聽,提供正確的資訊,平息他們的不安。即使只是等待,我也希望能做點什麼,讓孩子感覺好一點。總會遇到一些不那麼幸運的孩子,得到無法治癒的疾病,病情急轉而下,我甚至曾經失去一些小病人,成為我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我不斷思考,自己到底是哪裡做錯?在每個治療的十字路口, 如果選擇另外一條路,會不會好一點?另一方面,我為孩子的父母感到深深的哀傷,當我閉上眼睛時,仍然可以聽到他們的哭泣聲。兒科醫師沒有超人的力量,沒有可以轉移痛苦的庇護所。悲傷會在我的心靈停留一段時日。然後,我繼續向前走,還有別的病人要看。兒科的旅程是一個悲欣交集的平衡,我很榮幸能陪伴許多家庭,一起度過歡樂的峰頂和悲傷的深淵。我見證了無數父母之愛的力量,診間是他們暫時的避風港,我努力不負所託。孩子易受影響,充滿可塑性。我像個園丁,經年累月灌溉他們 ,看他們慢慢茁壯,直到長到18歲要離開,我才知道困難的不是開藥,而是揮別。我學會駐足品味一路陪孩子走來的艱辛與甜美,記錄孩子每一個人生的「第一步」、第一次學步、第一次寫字、開學第一天……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是會選擇兒科吧。做兒科醫師,或許是發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上帝給我的餽贈。在兵馬倥傯的診間,看到病癒時孩子臉上久違的笑顏,眼中天真的喜悅,像在清晨綻放的嬌嫩花瓣;或是落在寒冷雪地上溫煦的陽光。夜幕低垂,我開車離開醫院。 享受一種美麗的疲憊,一種獨特而溫暖的連結,使我保持敏感 ,免於例行公事的麻木。是的,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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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26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護理師揪感心
5月12日是國際護理師節,5月6-12日是美國「國家護理師周」。 醫院也舉辦徵文及短影音競賽, 值得好好慶祝一番。沒生過病的人,不知道護理師的存在多麼重要。年輕時我生過重病,彼時印象深刻:醫師嚴肅,比較像神;護理師親切,才是真的人。護理師是生病時為數不多的祝福。醫師把診斷弄清楚,做出專業決定,開完醫囑,便忙别的病人去了。輪到護理師上場,直視我的眼睛說話,細心為我釋疑,介紹住院要進行的檢查,一步步領我進入狀況。醫師開刀給藥,做的是醫療中的「大事」;護理師全天輪班守候,成為我在黑暗異域的眼睛和耳朵,用偉大的愛,做一點一滴改變我命運的「小事」。術前護理師輕柔的為我蓋上被子,把病歷放在我的身上,緩緩推動我的擔架床,往電梯移動:「別擔心,你會睡一覺,然後醒過來,一切都會沒事的。」護理師是我術後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第一道希望的光芒 。麻藥褪去神智錯亂渾身疼痛的無助時分,他們天使般的聲音幫我定位,使我心思鎮定。住院期間,護理師與我朝夕相處,照顧傷口,打針給藥,再累眼睛眨也不眨一下。藥物不足以使我的住院夜睡得安穩,護理師簡單的善意卻能做到,我舒適進入夢鄉 。後來病癒,當了30多年兒科醫師,有幸與護理師一起服務病患。儘管孩子血管細微,護理師總能妥貼迅速的打上點滴,採到檢體。他們輕聲的安撫,耐心的陪伴,使孩子重拾歡顏,使我無後顧之憂 。疫情來襲,護理師默默守在醫療最前線,把病人擺在第一位,把自己的體力推向極限。疲憊和恐懼在他們的面罩邊緣刻下了烙印。護理師何嘗不會害怕?但他們優先考慮患者、家人和朋友,而不是自己。他們的心裝滿了把病人治癒的熱情。在壓力下,他們展現超人的專注和優雅。在層層過濾的無菌病房裡,密不透風的防護衣下,護理師安靜的移動,高效率的工作。偶爾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但隨即取而代之的是堅定的微笑。護理師知道透過病患的眼睛看世界。病人的每個問題都值得重視,每一寸肌膚都得到撫慰。他們是親力親為的實踐者,也是偉大的協調家,把醫院的每一份子緊緊的凝聚在一起,為病人的利益而戰。醫院是一個家庭,所有的病人都是孩子,醫師像不苟言笑的父親,護理師就是如和煦春風的母親,可以堅強到容忍任何事,也可以柔軟到理解任何人。可是當你詢問患者,他們是誰的病人時,他們總是說出醫師的名字。其實真正的無名英雄是護理師,他們「做代誌頂真」,收拾不少爛攤子,拯救醫師於水火之中。聰明的醫師會聽護理師的話。醫療環境惡化,過勞的工時,不合宜的護病比,無理患者的言語辱罵和身體暴力……使護理師正在滅絕中,這是何等悲劇。不吝給身邊的護理師適時的讚美和肯定吧。我們要盡一切努力,吸引年輕下一代重新燃起熱情,回歸這地球上最崇高的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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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31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寫給見習醫師
導聚的時候,聽著你們的談笑喧鬧,我好像置身在不同種族的人種中,已經很難插上話。我只能偶爾抬頭微笑,努力跟著你們一起轉動。我面對的是這麼年輕而勤奮的新血輪。聰明的你們,成就卓越,而且雄心勃勃,在AI年代滿腔抱負,你們通過了基礎醫學的試煉,走進臨床,並且宣誓了。醫院佈告欄上的海報,指引病人的標示,診間的佈置,甚至走道上的垃圾分類……都吸引你們的目光。你們問我:「老師,醫學對你來說是一個使命?還是一個工作?」竟是多年來我一直問自己的問題。你們應該還是有一點「利他」傾向的。你們大可以走電機資工,四年畢業,很快就能賺得盆滿缽滿,何必投入七年的生命來追求一個為他人服務的工作?就醫學知識而言,你們將在有史以來最短的時間內獲得比以往更多的資訊。你們會驚訝於自己腦袋的容量,同時忍受老師們精確而乏味的要求。接觸病人之後,你們將被死亡和殘疾所包圍,開啟一些艱難的對話。你們在醫學院碰到的多半是喜劇,我在醫院遇到的多半是悲劇。從漫天炮火的外科刀房,到診間醫病的低低絮語,你們等待被震驚。你們要迎接許多未知的恐懼,和生命的無常短兵相接。這病到底會不會好?醫師的診斷這一刀切下來,隔開這一刻與前一刻,像被告知新的物理定律,不可辯駁。病人的世界天崩地裂,你們年輕的心也跟著揪在一起。你們終究會發現,生病不全是壞事,死亡有時是禮物。它提醒我們生命脆弱,敦促我們抓住每一刻,欣賞每一次呼吸中存在的美。有些遭遇會在心中掀起波瀾。 有些失敗會拉扯你的胃,使你徹夜難眠。有時疲憊揮之不去,感覺就快被逼瘋了。請記住,這都只是暫時, 明天一切都將值得。醫院是悲欣交集的百衲被。你們的笑聲會在醫院的走廊上迴蕩,你們的眼淚將在醫院的廁所裡流淌。暫時忘卻教科書與成績。不要守在電腦旁,到病床旁邊,傾身向前和病人對話。在醫院該學的,不只是那些眩目嶄新的醫學科技,更重要的是「人的處境」。病人最怕的是孤獨。有時候你並不需要會什麼或做什麼,只消給他們一點時間,靜靜的陪伴, 你的存在會使他們清朗起來,像晨曦穿過早上的霧,微風吹散午後的雲。醫院的系統未能盡如人意,學習的路程上也不會一帆風順,難免承受一些壓力,某些時刻讓你們心碎。但每個挫敗都是你們成為合格有能力醫師必經的階梯。不要愁眉苦臉,無須妄自菲薄,保持積極和認真,時時展現微笑。寒冬會結束,盛夏的遠方,美好的醫學人生在等著你們。今天的脆弱會成為明天的優勢,總有一天,你們會在破碎的地方變得更堅強。這是一段充滿科學與人文,既謙卑又驕傲的奇妙旅程,享受並擁抱這種榮譽和特權的每一天吧 。它會使你們清醒,知道「怎樣做一個人」,才是成為好醫師的關鍵。期待在醫院長廊和你們不期而遇。穿著短白袍,精神奕奕,步伐昂揚,露出燦爛的笑容,就像我在導聚時看到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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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6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終於,我參加了同學會
上周參加大學畢業35周年同學會,頗有感觸。命運的奇妙安排,不偏不倚地把我們一起放在人生啟蒙最重要的七年,變世故之前的最純淨青春。泛黃相片裡的熟悉臉孔,是我的終極認同。參加同學會需要勇氣。年輕時裹足不前,同學都太優秀,自己太寒碜,怕去了丟臉。人數往往也湊不齊。但仍有少數熱心熱情的同學年年參加,令人費解。如今人生已近耳順,有些疲憊,攀比炫耀的心不再強烈。飽漲的鄉愁使我顧不得顏面,於是我就「慷慨赴義」了。一開始還有點小冷場,聊著聊著,大家就很快丟下拘謹,開始眾聲喧嘩。我也不自覺提高嗓門,手舞足蹈起來。大家爭相提起那些少不經事的甜蜜迷惘。像在海邊漫走,無預警哪一顆小石頭會被拾起珍藏。同學會的餐點不必太講究,我只想保持飢渴,細細品味眾同學的過往。大夥兒一致慨嘆,花該死的大半輩子在符合別人的要求,卻忽略內心的真實渴望。在彼此分享,重新尋找連結的過程中,隱隱有一條堅固卻看不見的線,引導我們,重返一個不變的原鄉,找回失去的寶藏。不管如何被命運拋擲,我們曾經一起愚蠢,一起勇敢,一起做夢,一起擁有年輕。和老朋友回憶一些吉光片羽,分享曾經有過的念頭,看過的光景,走過的田野,一起輕輕吟唱屬於我們那個時代的歌……原來它們都還在那裡,我曾經活過那些日子。或許只是再平凡不過的雞毛蒜皮小事,可是每樣東西都讓我這麼想回味。我們在彼此身上留下印記,映照出至真至純的同學之情,可以抵禦時間和距離。開同學會是必要的,你終究不能在臉書上擁抱朋友。只有親臨現場,你才能更細微凝視同學的面容,你才知道自己變了多少。同學今非昔比。有院長、副院長、科學家、啤酒廠老闆、生技大亨、聲樂家、畫家、園丁……有人醉心攝像,有人淡出職場含飴弄孫,有人趁體力還好,四處旅遊……取捨萬殊,靜躁不同。同學臉上散發的光彩,旺盛的生命力,讓我既感到欣慰,又自嘆弗如。有為者亦若是。受到同學所走的不同道路的啟發,我開始重新評估自己的旅程,思考自己尚未開發的潛力。對我來說,在行醫過程中找到成就感,多花點時間陪陪家人,用寫作和自己對話,感覺氣息依然溫熱,心臟仍砰砰地跳著,再加上同學友情的滋潤,便覺得此生足矣。人的一生,極其簡單,極其平凡。每人都一樣。總有一天,上帝會對我們發出交友邀請。死亡是人生盛宴的不速之客,暫時不動聲色,遲早要來鬧場的。如塞內加所說,人生短暫,是因為我們沒有好好利用。所以不能浪費,要為自己活。感嘆時間無法存藏,一種無與倫比的急迫感追問我,是不是把很多時間浪費在世俗追逐和無效的社交?時光飛逝,要抓住與每一個老同學心靈相通的時刻,珍惜每一次「欣於所遇」的機緣。終於有點理解,是什麼將我們緊密地聯繫在一起,讓有些同學再遠再忙,也要趕來聚一聚。同學會是美不勝收的時光旅行。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繼續歡樂航行,以感激和驚喜的心情,去體驗生命中隱藏的美好,迎接未來的任何可能。責任編輯:辜子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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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0 名人.林思偕
值得信任的醫師,會長期而持續堅持做些什麼讓病人感動?
傳奇投資者查理.蒙格(Charlie Munger),11月28日在加利福尼亞州去世。他留下許多金玉良言,例如:「做正確的事,慢慢的經過時間考驗,贏得顧客的信任,是莫大的快樂。」「如果你的婚前協議書足足有四十七頁那麼長,那我建議這個婚就別結了。」信任,讓人想起007的Q先生,蝙蝠俠的阿福。信任是建立在長期的承諾和溝通。當你汽車儀表板上的警示燈亮了,你會找一個信任的技工,深信他會仔細檢查,不會亂敲竹槓,不會做不必要的置換。車修好後可安心上路。同理,正處於生命脆弱時刻的病人,來到醫院這個封閉陌生的環境,迫切需要一個可以信任的醫師。以前握個手就把生命交給醫師全權處理,但現在醫學分工越精細,社會對醫界敵意反而越深。醫療行為要逐一審視法條。大環境醫療人力的短缺,單位醫療時間的緊縮,造成了急迫感,一點一滴正在侵蝕醫病互信的基礎。病人可能會打聽,醫師的名聲如何?夠不夠權威?表情嚴肅還是親切?穿著是否得體?但這些第一印象僅供參考。建立信任需要很多年,打破它只需要花幾秒鐘。例如病人多說兩句,醫師立刻斥喝:「到底你是醫師,還是我是醫師?」值得信任的醫師,會長期而持續堅持做些什麼,讓病人感動?他不慳吝給病人時間。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互動:一個問候,一個點頭 ,身體前傾,直視病人,都顯示他正專注聽病人說話。他想像自己正在經歷發生在病人身上的事情。他肯為病人做一些貼心和美好的小事,對一些看似無理的要求,展現寬容的態度。在醫療決策的十字路口,他凝望病人的眼睛,反過來問自己:病人怎麼看待疾病?病人想要什麼?什麼事阻礙了?除了藥物,我還能做什麼?病人說到哽咽,話語凍結在空氣中。他知道沉默是強大的治療工具,不是每一個空白都必須立刻填補。他讓病人慢慢說下去,感受病人的困境,他聽懂病人未說出的話。一種微妙的關係在建立。病人會把一切生命的瑣碎和悲慘都告訴他。他有意識地引導他們說下去,不讓話掉到地上。病人如同碎片般的生命,慢慢被時間的膠水凝聚回來。他的存在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他是病人健康代言人和利益維護者。疾病或許無法治癒,苦難的日子還要繼續。小心探測,慢慢走上復健之路。初逢乍見的不安,隨之而來的釋然。他堅持陪病人一起面對病痛的無情熔爐。他要幫病人活出一個更愉悅、更有意義的人生。在醫院發生的事情,像一陣天搖地動,病人醒來時發現一塊塊大石頭壓在身上,如今終能從石頭的縫隙爬出來,拍拍屁股,抖落灰塵,繼續前行。他相信醫學不該只有數字。人間本來是有情。信任是一種默契,良善的循環,背後其實是愛。醫院是經常發現「愛」的場域。行醫是一種浪漫的追求。來自病人一個感激的眼神、一句真誠的謝謝,一張小紙條和卡片,就是行醫最大的報酬。生命千瘡百孔,天堂就在身旁。病人向醫師尋求一個導引,一種「信任」的紐帶。它也是醫師保持熱情,繼續留在這行業的動力。這種「信任」會回過頭來,拯救醫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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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9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生命交響曲
接近耳順之年,人生來到一個很特別的點。時間的沙子逐漸沉澱,經驗的珍珠顯露出來。某些事情變得雲淡風輕;某些則原本相安無事,卻隨著年紀越來越無法忍受。有人社交圈依然喧嘩,我不再經營人際關係。我刪除人間的繁文縟節,避免那些無謂的聚會, 我喜歡享受寂靜的周末。社群中的朋友,合則留不合則去。我不需要知道每個人的最新動態,我只關心我的家人和真正的朋友。而後者越來越少。我討厭排隊等候。我為升職和加薪等了一輩子。餘生有限,每一刻都彌足珍貴。超級市場拿好商品,只要在櫃檯等待結帳的人數超過5個,我會將手上的東西歸還原位,立刻掉頭就走。我寧可錯過許多排隊名店的美食。我不能忍受在餐廳琳瑯滿目的菜單。給我簡單的食物就好。當我繞著街區尋找停車位時,挫敗感達到了頂峰。年輕時放浪形骸,幾個晚上不睡覺,依然精力充沛。如今我不再能從事極限運動,追不到的球就讓它過去吧。我不再追逐時尚:年輕人的潮流已經變得太奇怪,我堅持穿最舒適合腳的老式運動鞋。我很怕震耳欲聾的音樂。現代科技令人頭昏腦脹,我只想要一台簡單的電腦,不想處理無數的應用程式和設定。我越來越怕看醫師,不喜歡一人獨自在候診室胡思亂想。希望自己能像家裡那部老車一樣,偶爾維修一下就好。在工作崗位上,年齡帶來駕輕就熟的篤定。白袍像護身符, 聽診器是利器,我依然喜歡治癒病人,這對我意義重大。但碰到工作到很累,又被病人怪罪的「壞日子」,也會興起「不如歸去」之感,擺盪在「自己還行,可以繼續發光發熱」和「或許該及時鬆手,安全下莊」之間……。我變得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年輕時總依據別人的標準做事,惶惶不可終日,不知如何放鬆。總在追逐功績,害怕脱隊,迷戀埋頭苦幹帶來的短暫成功。沒空環顧醫院周圍的世界。現在我不再和別人比較,他是他,我是我。如今少子化,兒科醫師消亡的灰暗時刻,我讀著梭羅的《湖濱散記》,冷靜地想,像個人樣兒地活著,究竟需要多少?其實真的不多。如今我時常登山慢走,聽流水的潺潺聲,看飄過雲彩的變化 ,留意四季的更替。人生就和大自然一樣不斷在轉變,我知道自己需要停下來,休息,反思,充電。我終於搞清楚自己真正「喜歡」做什麼。那些不必支薪也做到忘記吃飯,忘記睡覺,不覺得累的事。讓我眼睛為之一亮的東西,例如寫作。作為一個久經沙場的「資深醫師」,我覺得我有責任把自己對醫病之間的領悟,用文字傳承下來,為年輕的醫學生,也為自己。我勇敢地把人生向它傾斜,雖然短暫失重,但終究會找到歸屬感,滿足感,一種自由。在不斷滾動的人生萬花筒中,某些色彩變得更加瑰麗,某些色彩則逐漸消亡淡去,「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這是一段智慧與經驗交織的旅程。偶爾出現不協調的音符,仍是一首值得聆聽的生命交響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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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0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醫學是不確定的科學
在三十年的兒科診療工作中, 難免會碰上一些撲朔迷離的案例。潛在嚴重的疾病,早期可能症狀輕微。例如盲腸炎可能像胃痛;心肌炎可能像腸胃不適;致命葡萄球菌感染看起來像過敏性皮膚炎。「後見之明」總是睿智的,只是當時已惘然。某天午夜,我的手機收到簡訊:一名住院病人的檢驗報告顯示極不正常的「驚恐值」。 那是前一天門診看的孩子,從外院轉診過來。高燒不退,看起來蠻虛弱的,倒在媽媽懷裡一動不動,除了有點蒼白外,理學檢查找不出任何異常。「孩子沒有發燒的時候,吃和睡OK嗎?活動力還好嗎?」「還好啊,除了發燒,一切和往常一樣。」「目前看起來可能是某種病毒感染, 症狀拖得有點久, 我開立一些檢查確認一下。」「應該不用吧。我們前幾天已經在外院做過檢查了。」我從雲端病歷瀏覽了先前醫師開的藥和做的檢驗,確實只有點輕微的不正常。「先前的醫師開了一些藥吃了有沒有改善?」我問媽媽。「我看藥物七、八種混在一起,去Google一下它們的副作用, 就不敢給孩子吃了。」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安。望著電腦左思右想,直到被護理師喚醒 :「林醫師,後面還有很多病人要看呢。」我決定壓抑心中的不安繼續看下一個病人,突然孩子就在我眼前吐了一大口。我強烈建議媽媽讓孩子住院做檢查。可是她是上班族,請假不易,有點為難。我只好先開點藥給孩子,預約一周後回診。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思仍留在醫院。媽媽會給孩子吃我開的藥嗎?等一個星期才回診會不會太久?孩子的哭鬧聲,家屬擔心的面容,讓我寢食難安。我聯絡值班住院醫師,知道後來孩子被帶回急診住院,證實得了「敗血症」。媽媽一直問:「為什麼會這樣?」某種醫學知識,不在教科書上,隱晦難以描述,但確實存在。它來自經驗,一種模糊的記憶痕跡,指向某種病情不祥的梗概,卻說不出細節。病人像座山,山在虛無飄渺間;像瞬間移動的光影,隨時換位。孩子眼神飄忽,讓人難以捉摸。我事後回想,當天看了幾個和他症狀類似的孩子,也是只能在委婉的解釋後,讓孩子回家休息,然後暗自祈禱。最怕聽到同儕對我說:「你還記不記得你看過一個病人……他現在又回來了。」內心開始鬼影幢幢。壞事會發生,這是一種醫用統計學。醫學這一行,唯一確定的事,就是什麼也不能確定。有時讓我牽腸掛肚的病人,竟安然回診;有時狀況惡化的病人,後來也沒有怪罪我的意思。我不能確定明天會如何,我只能激動地感謝上蒼。我決定驅車趕往醫院。我是那孩子的attending(主治醫師)。原本對attending這個字不求甚解,行醫多年,我才真正了解attending這字的真正意涵:傾聽、解釋、陪伴和等待,為病人困心衡慮,是在病人心中醫師最被珍視期許的作為。思緒戛然而止於子夜空蕩的醫院停車場。一個信念變得澄明清澈----能和孩子並肩作戰,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榮幸。我是那孩子的att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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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30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理學檢查不僅是為了診斷 也是一種愛的儀式
我在33歲的時候開過一次大刀。加護病房呼吸器有節奏的嗡嗡聲,是我從昏迷中醒來,聽到最美妙的聲音。我約略知道有人走動,遠處有人咳嗽。我也聽到汽水罐打開的聲音,覺得口渴。我很容易又睡著了,從昏迷中醒來是漸進的,分成一小段一小段完成。許多聲音幫我「定位」,給我安心感。我隱約看到一個醫師站在旁邊,低著頭,專注的讀著病歷。我試圖講話,但發不出聲音。醫師看到我的嘴唇在動,安撫我: 「還插著管子呢。慢慢來,別急。我會幫你。」我依然半醒半睡,許多人像鬼影似的,圍著呼吸器繞。有時候,他們讓我暫時脫離呼吸器, 在我臉上放上氧氣罩。可是我的肺沒有動,空氣進不去。他們規律擠壓一個球狀裝置,將氧氣注入臉上的面罩,再把管子放進我的喉嚨……不久我又聽到呼吸器的嗡嗡聲。我逐漸清醒,但插著管子不能說話。當護理師拿著管子向我進逼,我知道又到了抽痰的時刻,急忙在手寫板上寫:「輕一點。」她微笑點點頭。事情慢慢變好。我順利拔管。醫師說:「你終於可以說話了。」轉到病房,不料麻藥褪去, 傷口的疼痛完宛如刀割。「需要加點止痛藥嗎?」護理師說:「如果還不夠,我可以增加一點。」她天使般的聲音使我心思鎮定。我永遠記得,放鼻胃管時,輕柔握著我的手的,實習醫師的手。我急切地用我另一隻手抓住他的手,就像抓住生命線一樣。某一夜晚,我惡夢連連,冷汗直流,全身都濕透了。我沒有按鈴,路過的護理師看到,急忙擦乾我的身體,更換被單和睡袍,這本不是她的事。那是我在醫院睡到最好的一晚。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可以被隨機而仁慈的舉動所描繪並記憶。一個簡單的碰觸,竟有安定人心的神奇魔力。每個安撫的語調,每個理解的微笑……時隔20多年,依然歷歷在目。後來當上主治醫師。某次查房,一位見習醫師向我請教:「該讀些什麼,使自己更精進 ?」「去看病人吧,他們是你的教科書。」我說。學生果真勇敢走進病房,捲起衣䄂,把病人眼瞼拉下來,看舌頭,敲擊胸部,感覺脾臟的尖端,傾聽內心的聲音。然後第二天再來,再做一次。如果醫院只是提供學生醫學科技的大講堂,便辜負了許多哀哀無告向我們求助的靈魂。醫者可以做得更多。用心的眼晴,可以洞察病人的處境;溫暖的雙手,可以傳遞關懷和安慰。有一次有個小朋友來看病,我摸摸他的肚子,聽聽他的胸腔,看看他的喉嚨,他似乎很享受似的, 眼睛骨碌碌的轉著。我做完檢查,向父母親解釋病情後,小朋友遲遲不肯離開,說了一句:「醫師伯伯,你還沒看我的耳朵喔。」我拿起耳鏡完備所有步驟,小朋友這才站起來,選了一張貼紙,心滿意足離開。連小孩都知道。理學檢查不僅是為了診斷,也是一種深沉有力的,愛的儀式。病人或許不記得你的名字。但在那樣的人生時刻,你來到病人床邊,為病人做的,看似簡單的動作,會使你的容顏永遠銘刻在他的心中。它們傳達了一個獨特而珍貴的訊息:「放輕鬆,別擔心。我會陪著你,度過這一切。」責任編輯:辜子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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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2 名人.林思偕
「要怎樣和我的孩子們說再見?」癌症病人的提問讓醫師沉默了
很多年以前,我曾經走進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病人房間,告訴他,他的腫瘤已經轉移。他正值壯年,孩子上大學。做過幾次放療和化療,因劇烈腹痛被收住院。其實他看起來還不錯,除了腹脹,我進去的時候他還笑瞇瞇的。我問了一些例行的問題後,聊了一會兒,我問他的家人今天是否會來。我們一起討論如何控制他的疼痛。他轉過頭問我:「我要怎樣和我的孩子們說再見?」聲音裡有一種痛,發自內心深處,有一種冷,凍到骨髓裡。我突然喪失說話的能力。死亡點滴滲進他的血管。我感覺自己的細胞也在裂解凋零。要說什麼才能稍稍化解他的哀愁,我找不到答案,陷入沉默。大衞吉摩爾(David Gilmour)是Pink FIoyd的吉他手。他有一個很獨特的風格。就是在曲調之間意外的休止,刻意的沉默。正是這些「沉默」,而非音符, 造就了他的音樂之美。換言之,他懂得什麼時候不要演奏。那些微妙的留白,使他的樂曲更動人。醫院充滿聲響,空氣中瀰漫著急迫感。查房時大隊人馬,七嘴八舌討論病情。我的神經系統習於喧鬧亢奮,常常對沉默感到不安,急於用話語填補空白。漸漸地,我了解到沉默的必要。當病人說出我不知道如何回應的話時,正確的做法是保持安靜,讓病人繼續說下去。病人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喋喋不休,如說明書似的冗長獨白。其實,無論說什麼,都已無力回天,所以病人也不再聽了。這場戰鬥不值得打,他選擇孤獨的走開,過剩下的生活。瀕死的人,心像一片廢墟。想要在上面蓋任何的建築,都是不穩固的,終必要坍塌。當你沒有比沉默更正確的話可以說的時候,就和他一起置身廢墟之中,坐在瓦礫上,注視他的眼睛,全心全意,專注傾聽……或許病人要的是一個靜靜的陪伴,我抬起頭,拉張椅子,坐在他床邊,多坐一會兒。身體前傾,微微點頭,以專注的目光,聽他說點什麼,看他偶爾流下眼淚……療傷已經開始。那是醫病間極神奇的時刻。在醫學領域,沉默是連接醫師知識和患者體驗的無形橋梁。它創造了一個神聖空間,讓患者內心的聲音真實浮現。沉默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停頓,它建立了懸念,使一切都慢下來 ,並打開了發現之門。我聽到身體的低語,疼痛的細微差別,以及患者將說未盡的恐懼。有時候,最深刻的聯繫不是言語建立,而是通過醫師的溫柔在場,醫師知道沉默的力量,並允許患者用自己的真相來填充它。在沉默中,醫師可以聽到未說出口的聲音,而患者可以感受到真正的被看見。有時候,我們和病人的距離,只差一雙眼睛, 只差一點同理。了解病人多一點,醫療方面 就可以少做一點。就像音樂感化人心,沉默會抵達語言到不了的地方。即使在兩個遙遠的陌生人之間。沉默使下一個音符找到蓄勢待發的動力。奇蹟在靜謐中展開。不久,家人都到了。討論後同意先做腹部穿刺,緩解病人疼痛。後續安排腫瘤科門診,考慮進一步化療。家人溫暖而支持。醫師的善意像地下的一道暗流,默默的使地面上的草更綠一些。寂靜之聲,就是最好的藥。責任編輯:辜子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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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23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醫師會被AI取代嗎?
2040年,每個人手機上都有AI醫師的App。隨叫隨到。24小時,全年無休。只要輕滑一下,螢幕上便會出現一張「症狀檢查表」。點選幾個項目後按「輸入」,螢幕上便會迸出一個穿著白袍, 戴著黑框眼鏡的「生化人醫師」。長得人模人樣,漿過的白袍,纖細的手,像代表所有醫學專科之神的「奥斯勒」,精湛,冷靜,超然……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仍遵守「希波克拉提斯宣言」?每個人的AI手錶上有個「病人端」, 隨時接收鉅細靡遺的生化數據。不再有醫師告知病情這回事,直接簡訊發出:「X先生,你得的是第四期大腸癌。」這可不是危言聳聽,AI變得越來越強,最近已經通過美國國家醫師考試。只是目前,它在提供優質醫療服務所必需的「同理心」和「創造力」上,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它能分析病人的症狀,但它不能同情地點點頭說:「人生真難,不是嗎?」它能讀懂醫學期刊和研究報告,卻不會講一個冷笑話,讓病人暫時忘記疼痛。它能在手術台上精準切割,但不會術後繞到病房,握著病人的手說:「一切都會沒事的。」它可以分析病人的細菌培養報告,卻無法在戰勝一個頑強的感染症後,和病人擊掌歡呼……它不會說善意的謊言。寒冷時不會適時遞上一條毛毯。病人情緒潰堤時,不會遞上紙巾。它不會擁抱病人,給他一種被撫慰的信任感……與一個「第四期腫瘤」病人坐在一起,它更是束手無策。因為只有「人性」才能療傷,陪他步上未知而充滿險阻的旅程。確實。我們無法讓自己比AI更聰明,我們只能更加「人性化」,盡量延遲被AI全面統治的時間。新一批大五的醫學生又進來了,我忝為導師,突然覺得雙肩沉重:AI時代,理想中的「醫學人文教育」該是什麼模樣 ?當代醫療環境不再是栽培新血輪的沃土。功績主義下,「愛」與「同理心」無關緊要,人與人互動越來越少,互信基礎薄弱。一個完美風暴正在形成。天知道AI會把世界變成什麼?醫師這一行有未來嗎?我告訴學生,如果你把醫學當作「生命科學」來追尋,那就有點難。所幸,除了「科學」之外,我們能為病人做的事還很多。親切地向病人打招呼,用真誠的話語,探尋疾病背後的那個「人」,給他一些你認為對他最好的建議。花一點時間談話,解說,鼓勵。在混亂中找到一點秩序。規畫一條向前的道路。告訴你的病人,他並不孤單。你會和他一起面對。這才是當醫師的「基本功」。你還沒給藥呢,病人已經覺得疾病的威脅不再迫切,恐懼不再劇烈,無助感減弱,希望重建。你不一定能用「科學」找到解圍之道,卻能給病人一種「一切被妥善照顧」的感覺。他會感激你在他生命危急時守在他身邊,感激你為他而戰。面對面,晤言一室之內。傾聽病人真實的感受,也把自己最真實感受表達出來。這是AI最弱的一環,也是生而為人的可貴價值。責任編輯:辜子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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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05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臨終之前 病歷之外
從手寫病歷到電子病歷,我做醫院的「病歷審查員」很多年了。審閱許多病人最後一次住院的病歷。大部分是癌症末期,簽了DNR,在醫院走完最後一程。病人臨終前幾天,住院醫師失語了,主治醫師的教學紀錄空白了。到頭來,人生是一個放手的過程。與病人素未謀面,我在稀薄的文字中揣想:那猛然急墜的魂靈,破碎的家庭,無法實現的期約……醫師在病房門前徘徊,鼓足勇氣進去,空氣凝結,到了床邊,不知道要說什麼。家屬眼神落寞,鎖在各自的哀傷中。置物櫃上,散落祝福的卡片,花瓶中的花逐漸枯萎。醫師大都會壓抑死亡。淡化它,不張揚。查房時快速通過,沒有評論。病歷上沒有「病家觀點」的記載。我好奇在這樣的時刻,病人看到什麼,希望什麼。《罪與罰》的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27歲時曾被押到射擊隊前準備被槍決。在那幾分鐘之間,眼前的事物鮮活起來。他發現一道光束打在教堂的圓頂上,而他的人生一幕幕隨著那道光束流逝。他注意到獄友們臉上的表情,那英勇假面後的真切恐懼。他形容彼時:「時間變成無限寬廣,像巨大的寶藏……每分鐘都像一世紀那麼長,分秒都不能浪費,必須踏實地過 ……」最後一刻終於到來。住院醫師寫下:急救藥物的使用,維生系統的撤除,死亡時間的宣告。病人會不會感到孤獨?有沒有人握著病人的手,好好和他說再見?另一個俄國作家,契訶夫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突然大量咳血。妻子緊急喚來醫師診治。為了讓空氣進來,窗戶全打開了,但契訶夫仍不停地喘著,太陽穴浸滿了汗水。醫師為他注射樟腦,但沒有反應。正要派人去拿氧氣枕。「這有什麼用呢,醫師?」契訶夫用微弱的聲音抗議:「在它送來前,我早已經成為一具屍體了。」於是,醫師點了一瓶香檳。酒送來的時候,契訶夫轉向他的妻子,說:「我已經很久沒有喝香檳了。」 他把杯子裡的液體一飲而盡,躺下,轉向左側,慢慢停止了呼吸。一隻巨大的黑蛾從窗戶飛了進來,不停瘋狂地撞向燈泡,發出擾人的聲響。突然間,軟木塞從香檳酒瓶中彈出,泡沫隨之嘶嘶作響。黑蛾飛出窗外,鑽進悶熱的夜裡,一切歸於沉寂。黎明破曉時,契訶夫的妻子坐在那裡,凝視著丈夫的臉。沒有日常的喧囂,沒有人聲,只有平和而美麗,死亡的莊嚴和寧靜。臨終病人仍清醒的時刻,神經格外靈敏,他們咳嗽、腹瀉、關節痛、呼吸困難等各種不適症狀都會被放大。醫師應該積極處理。醫師也應該注意病人的心靈需求。想像自己爬進他的皮膚,在他的體內遊走,從他的觀點去思考,病人最後的想望是什麼。人終將一死。你可能隨時離去,或許是明天,或許是20年後,你猜不準。你的摯愛、親人、朋友也可能瞬間消失。你產生一種急迫感。開始珍視眼前的事物,為夢想訂下優先次序。聆聽和陪伴死亡,感受它的衝擊。勇敢的凝視它,用愛與關懷 ,把死亡變得從容,把它轉化為生機與活力。雖然疾病無法被治癒,我們總能做點什麼,撫慰傷痛,提供病人最終安詳美好的存在感。在病歷之外。責任編輯:辜子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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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25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每天都是好日子
這孩子先前已看過三位醫師,輾轉來到我的門診。我也看了好幾回,毫無頭緒。即使住院投了藥,狀況仍没改善,一直高燒不退。哪裡出錯了?孩子實驗室數據在變壞,我眉頭深鎖,反覆探查。夠了,一大早就糟透了。這病超越我的能力。我趕緊照會感染科同仁。今天真是我的「壞日子」。我垂頭喪氣踱回辦公室。迎面走來一位護理師,親切跟我打招呼: 「林醫師,您好。」有點尷尬,我不認得她。戴著口罩,我仍被她輕易辨識。寒暄幾句,原來是教學部的督導,曾經邀請我去上過課。她說有看我的臉書,我說謝謝。腳步突然輕盈不少。疫情關係,醫院大樓某些出口 ,都有各部門人員看管,確定只有員工才能進出。我正打算掏出識別證,刷卡,值勤的人員看了看我,主動幫我開門。「林醫師好。」「今天很冷,你怎麼穿那麼少?」我的心頭不禁暖了起來 。忙亂一整天,來到傍晚。打開辦公室的門,發現所有的椅子都被搬到桌子上面。醫院的清潔工已經開始打蠟的工作,一位年輕人很親切問我:「醫師,你的房間需不需要打蠟?」「不用了,謝謝你。」並不是因為我的地板乾淨,而是裡頭東西堆了一地 ,實在太雜亂。「你吃晚飯了嗎?」我問。偌大的辦公區域,他們幹的可是體力活。「吃了。 醫師,你人真好。 」我小心避開他拖過的地板區域, 並稱讚他把醫院打掃得煥然一新。「病人一進來,就覺得神清氣爽 ,病都好一半了。都是你們的功勞 。」他聽了開心地笑了。肚子有點餓了,我直奔醫院地下街。經過一家賣燒臘的餐店,老闆和我年紀差不多,抬頭一看到我就說:「你是林醫師吧?我有在報紙上看到你的文章喔。」用這樣的對話起頭,使我不好意思不停駐,向他點餐:「來份三寶飯吧。」「像我們這種年紀都不習慣看電腦,所以還訂報紙。」他一邊準備我的餐點, 一邊和我聊天。「疫情期間,生意不好做吧。」 他無奈點頭,對我說:「再怎樣也沒有醫師辛苦,工作到這麼晚。」付賬時,我發現我只有千元大鈔。他說沒零錢,找不開,改天再付就好了。COVID-19的疫情嚴峻時期,我偶而聽到團隊成員彼此加油打氣聲,一些不經意的小讚美,不僅撫慰周遭的人,也提振了自己。在醫院走跳久了,很多我不認識的人認得我。他們慷慨地在我身上,加諸小小善意。雖然不確定的還是不確定,憂心的依然憂心,但感覺不那麼孤獨了。我感到片刻幸福,一道發自心靈深處的光,在黑夜創造了一個庇護所。離院前,我再去看一次那個小孩。「醫師,很謝謝您。剛剛感染科醫師有來看過了,謝謝您那麼仔細為我們孩子檢查。」爸爸說。開車回家時,想著發生過的一切 。我從寬認定,今天也算是我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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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3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人生的目標
在醫學中心,主治醫師有學術的壓力,要進行研究,撰寫報告,不斷申請經費。會不會看病倒不是那麼重要。如果沒有發表論文,就會被看成二等公民 。年輕的時候,沒有任何底蘊,必須拿自己跟別人比較。標準是必要的,否則就會失去前進的方向,不知該怎麼走 。我人生的目標已被設定好:就是「升等」。遊戲規則很簡單,放之四海皆準:你到底寫了多少好的論文?查房的時候,我心事重重。病人感受不到我的關懷,我想的是實驗室裡的老鼠。我是臨床老師,但我行色匆匆,醫學生一臉困惑。我做研究注意細節的精神,没有展現在教學上。論文達到100篇了,我仍然眉頭深鎖。就寢前,我覺得自己不像是個醫師,而是一個寫100篇論文的科學家,要暫時閉目養神,朝200篇邁進。從講師,助理教授,副教授……我取得一個職位,便放眼下一個職位。我犧牲無數睡眠, 與家人相處的時間,終於到達彼岸,成為教授。所有人向我祝賀。可是我只高興一天。很快的,我開始感到空虛迷惑。在到達目標以後,我失去了方向。年歲漸增,我滿心疲憊。有一天我生病住院了。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體悟。我發現醫師只是凡人,在病患端看見的那些事, 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突然間的角色轉換,像一記重錘敲在我頭上。我抱怨連連,難以忍受主治醫師對我的漫不經心。醫師的職責除了開處方,應該還要傾聽病人,給他們時間,諮商釋疑解惑,提供最好的照顧。我開始反思,我的人生少了什麼,我還可以做什麼。痊癒後回到工作崗位,我默默把目光從電腦移到病人。一位兩歲的小孩燒了一個星期,成了我的住院病人。剛開始她病懨懨的不吃東西,動也不動。媽媽最清楚她了,說孩子不曾這樣,緊緊抱在懷裡安撫。家屬四五個人盯著我看,氣氛凝重 。我比平常更注意觀察這小孩。理學檢查時,她總是嘟著嘴,皺著眉,嚷著要我走。我比平常多說了一些,家屬點頭感激的神情讓我印象深刻。過了幾天,孩子病情慢慢有起色。在命運的分叉點,她選擇變好,在床上活蹦亂跳。出院那一天,孩子雀躍向我跑來,整個病房都是她的笑聲。她的眼睛閃閃發亮。我把她抱起來,高高舉在空中。這一切太真實了,真實地太美好了,值得記錄下來。我決定開始寫作。我處處誌之,以文字細細咀嚼,每次和病人產生的連結,每個感動的片刻,助人帶來的簡樸快樂。醫病交會時互放的光芒。不同於寫論文。無需與他人比較,我清晰看到自己的進展,三魂七魄歸建到舒適的位置。我了解世上許多重要的東西,無法量化,但確實存在。開車回家路上,回想今天幫了哪些人,住院病人病情改善,醫療團隊加油打氣聲,不經意的小讚美……陽光灑進,把座椅染成金黃色。我注意窗外的車輛,街道的行人,風的強弱,看到時間流過,世界在我眼前亮了起來。人生不是到達某個「目標」就走完了。方寸之地,情意深長。只要用心感受,付出愛與關懷,行醫之路,永遠充滿小小的驚喜與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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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02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住院病人是最弱勢的族群 處於人生最易脆的時刻
一位醫學生首次披上白袍來找我報到。年輕的眼睛,好奇的想探索一切。做為臨床老師,我領著他看診查房,為他描繪未來的願景,窺探一下那些跟他有關, 尚未發生的可能性。學生自始至終都認真學習,但這兩個禮拜我太忙,到處開會,被病人包圍,太累,沒什麼時間和他討論。他大部分時間都守在電腦螢幕前,或在討論室閱讀文獻,鮮少到床邊去看病人。他說他有志於「腫瘤醫學」。我說,在這個領域,知識體系龐大,許多病仍束手無策。醫師要迎接許多未知的恐懼,和生命的無常短兵相接。我告訴他,最重要是知道病人的困境何在,他在想著什麼,他內心的渴求。醫師必需移駕到床邊,傾身向前,注視病人,專注的傾聽對談,才可能得知。看著學生無辜茫然的眼神,我召喚起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在内科值班時,明明病患狀況穩定,只需要觀察。家屬竟然跟我說:「我們知道你是最小的,啥也不會,把你們老大(主治醫師)叫來,我有問題要問他。」我連病人生什麼病都不知道,就開始CPR,一個晚上三到四枱,一直在壓胸,彷彿這是我唯一可以勝任的事……我感到無力 ,充滿挫折感。 我困於階級,看輕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冒牌貨」。惶惶不可終日,傷痕累累。醫院有時像一個黑暗不見底,絕望的礦坑。趙傳那首歌唱得傳神:「……明天沒有變得更好。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幸好實習的日子也不盡然晦暗。有一次跟查房,大隊人馬已呼嘯而過,我在隊伍最後面, 不小心被病人兒子逮到。他看了看我白袍上的名字。恭敬地說:「林醫師,您好。麻煩您幫我爸爸辦出院。」再補一句:「 謝謝您,醫師。」醫師?我很少聽到有人這樣叫我。我搔搔頭向他坦承:「對不起,我現在還是見習醫學師,不能做決定,待我請示上級。」沒想到那人說:「噢!真的嗎?可是我覺得穿白袍的就是醫師,你不要再謙虛了。」那一瞬間,我自信地把腰桿挺直了。慢慢的,我也勝任一些雜事,生活出現小小的驚喜與勝利。某次我問完病史,和一個老先生多聊了些瑣事。他說:「住院真的把我嚇壞了。多虧醫師你來看我,花時間向我解釋,我知道有人用心為我擬好治療計畫,安心多了,種種的不舒服,也無所謂了。選擇來這裡是對的。」病人肯定的話語,像晨曦穿透濃霧,微風在耳邊輕拂,24小時值班的疲累煙消雲散。現在,我叫學生跨出舒適圈,不必畏縮,迎向自己的恐懼。勇敢推開病房那一扇門。保持單純助人的心,讓病人知道,你是他的醫師,你值得信賴。你可以對他說 :「交給我吧。 我會為你最大的利益而戰。」永遠不要忘記,住院病人是最弱勢的族群,處於人生最易脆的時刻。繁忙匆促的臨床工作中,找張椅子,坐下來,聽病人說點什麼,是極為珍貴的相遇 。我也告誡自己,學生也是屬於易脆族群。要關心他們的進展,不要把學生晾在一邊,要好好教他們,鼓勵他。「只要你有困難,我就在這裡。」努力做學生在暗夜裡獨行的一盞明燈,確保他走在通往光明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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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14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我的臉書人生
昨天半夜,我開始發現自己登不上臉書,今晨起來測試一下,依然如此。臉書不曾這麼久不理我,這使我坐立難安。該不會永遠無法復原吧?有太多東西在裡面,包括成長的軌跡,隨手拍下的相片,未完成的草稿。臉書統治我太久了,我每天向它朝貢,三不五時回頭檢查,關心它些微的枝葉顫動。我臣服於臉書上面的追蹤數、好友數、留言數、被按讚數。正如我崇拜學術論文的影響係數一樣。沒錯,數字最能激起比較之心,它從來不虛無縹緲。年輕時一邊看診,一邊專注寫論文。醫學殿堂中,學術是一盞永遠的明燈。可是,寫論文有既定的成規,相似的麻煩。我被困在同一個地方,日子過得一模一樣,漸漸的,我找不著追求真理的初衷。感覺像在應付,就慢慢不喜歡了。年紀稍長,發現原本平靜的,聽診器的那端,不斷有東西在騷動著。一雙雙愁苦的眼神吸引我的專注,通往病人世界的一扇門在眼前洞開 ,風景扣人心弦。我有意識的開始另一種「寫作」,把醫病遭遇記錄下來。醫師的身分提供我特殊的視角,臉書提供我最好的平台。我習慣性在熹微的晨光中,尚未消失的夢境裡,打開手機,在臉書「想些什麼」的框框,用文字把醫師和病人相遇的種種,串織在一塊兒。按下發佈鍵。 起初「回應」寥寥無幾,可能此刻大地尚未甦醒。後來慢慢興旺,眾聲溫柔,總有願意傾聽的耳朵。許多未曾謀面不知其真實姓名的「類知己」四面八方湧來,彷彿在輕拍我的肩膀 。現實世界的「朋友」從嚴錄取,「臉友」則從寬認定。可以是變動的,若即若離的,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不要求忠誠,但天堂就在「臉友」按讚的瞬間。或許地球上有千千萬萬的陌生人,在不同的星空下,和我經歷相同的感覺 。在茫茫人海之中, 臉書把相似的靈魂湊在一起,彼此交換理解的眼神。即使只是限時動態,也夠幸福的了。有一次門診電腦大當機,令人崩潰的程度不亞於昨晚臉書。我藥方開了,卻印不出來。總不能眼巴巴盯著螢幕,我乾脆轉頭開始與小病人閒聊。住哪兒?唸哪一個小學?南崁國小?附近有羊稠步道我常走, 對面有個家樂福,油管路上還有一個南美國小……就學很方便, 南崁國中、南崁高中都在附近。 再過去有個五福宮……小病人話匣子一開,對我說個不停。我們侃侃而談,診間氣氛突然輕快不少,我不再板著臉,也開始回憶塵封的童年,他這年紀,我在做些什麼。白色巨塔內外,鮮活的人間萬象都成為我臉書的素材。我每一到兩天發文一次,確診為「臉書上癮症」,暫時還不想被治癒。電腦終於修好。我的病人,也從病歷上的代名詞, 變成一張張輪廓清晰的臉。天使藏在病人故事裡。努力傾聽,勤於記錄,可以找到行醫的理由。固然臉書有諸多壞處:浪費時間,使人耽溺,看到別人的光鮮亮麗,懷疑自己的人生……但對我而言,臉書的分享像及時雨,溫潤我乾涸的心靈。所以快按讚我吧。在它下次當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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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13 養生.人生智慧
陪伴的力量!林思偕:面對被預告死期的病人與家屬,「陪伴」是醫師所能做最好的事
在被醫師宣告預測了死期後,病人與病人家屬往往內心都會感到十分徬徨無助,他們需要嚮導。這時,若有醫師陪伴在身邊,會讓他們安心許多。林口長庚醫院醫師林思偕在臉書分享他的經歷,感嘆儘管在病人臨終之際,醫師無法幫助什麼,此時默默的「陪伴」也是醫師所能做最好的事。家屬想知道,病人是不是快走了?一位值班住院醫師, 在半夜三點打電話向他報告一位「危急」病人的狀況。那個癌末臨終的案例是他的病人。 他在醫學中心當腫瘤科醫師已經二十年了。他早已告知家屬要有心理準備, 病人也已簽DNR(病人事先簽署意願書或家屬簽署同意書)。 有什麼好恐慌的? 半夜叫他, 最好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家屬想知道,病人是不是快走了?」 住院醫師囁嚅的說。出乎意料的,他竟然語氣平靜, 要住院醫師別緊張。慢慢說。「謝謝你通知我。」他說:「我立刻就到……」在蕭瑟的寒夜中開車,街道空無一人。他的思緒回到三十年前。三十年前還是醫學系學生,遇到房東先生心臟病病發那時,他唸醫學系二年級時,很窮,在學校附近找不到便宜的地方住。最後,一對好心的房東夫婦收留了他。這對夫婦沒有孩子,對他很好,房租隨便算。房東先生身體不太好,太太無怨無悔,辛苦照顧。某夜,房東先生心臟病病發,他在現場,但才大三,醫學知識不足,幫不上什麼忙。平常看診的家庭醫師,來看了一下,宣判病情嚴重,說「只是遲早問題」。幫病人打了一針嗎啡就走了。只留下房東太太和他一起啜泣。房東先生是不痛了,但過幾個小時後,轉為昏迷。此時已是深夜2點,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房東太太,只好硬著頭皮,再聯絡家庭醫師,問問看。「他這是心臟衰竭末期 。不是告訴你他沒救了嗎?」睡意濃厚的醫師語氣有點不悦,說没兩句,就掛了電話。他愀然回到了房東太太身邊,只說醫師明早會來看。不久老先生便斷氣了。兩人毫無睡意,於是就一起坐在房東先生旁邊,共同回憶房東先生的種種往事,直到天明。後來他畢業,當醫師,成家;每年都會去探望房東太太,直到她93歲逝世……面對被預測了死期的病人 「陪伴」是醫師所能做最好的事回到現場,他安慰驚慌失色的值班醫:「這是你的第一次?」 年輕人點點頭。「對最親近的人而言, 這確實是最困難的時候。他們 在醫院走廊前後走動 , 被等待所折磨 ,想絕望的抓緊一些正在永遠失去的事物。 他們需要嚮導。」「只要靜靜的坐在瀕死病人的身旁, 就會知道這一刻既不痛苦也不嚇人。 只是人體功能一個和平的停止。」「就像一顆流星, 浩瀚夜空裡百萬光亮中的一點, 短暫的閃爍 , 終必消失卻那麼獨特, 讓我們體會有限的人生。」在這樣的時刻, 話語是太遲了。即使病人早被宣告没救,被預測了死期,「陪伴」,以一種超越語言的靜默,是醫師所能做最好的事。對於林思偕醫師的分享,許多人表示非常感動,留言回應說「好感動!家屬要的真的就是慌亂中的指引。」、「對病者或家屬來說陪伴就是最大的安慰」、「醫師除了醫術要精進,在心理層面也要給家屬支持,我覺得醫師真是難。」、「醫師的同理心對病人家屬也是種無言的安慰」、「每每看完林醫師的文章,總會不自主眼角泛淚,有溫度的醫德傳承,是由自身感悟才能散發,慈,悲,喜,捨,就是最好的能量寫照~」也有醫師在留言回應說「我在芝加哥當了三十幾年的麻醉醫師,看了這遍文章非常感動!我們當醫師最重要的是有同情心,當病人危急時,只要稍微留意病人及家屬給他們安慰可以有很大的效果!」。而台大醫院婦產科醫師施景中也分享自己的經驗:「今天碰到無預期胎死腹中的孕婦,我能了解她的感受。只要能夠,我也希望可以陪伴她們度過這個關卡。林教授的溫馨分享,我覺得他已經了悟生死,沒什麼可以擔心,沒什麼需要害怕,需要的只是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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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03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診間的強效安慰劑
小時候常咳嗽,媽媽在附近藥房買「感冒藥水」, 一種含許多不明成分的濃稠液體,要我喝下。當時懵懵懂懂。後來當醫師才開始懷疑:這東西真的有療效嗎?(不知道,沒有雙盲試驗)。我的病是自己好起來的嗎?(不知道,因為沒有對照組)。實證醫學顯示,感冒沒有特效藥。即使如此,在我的童年記憶,接受母命難違的神祕處方後兩三天, 咳嗽總是開始緩解。「安慰劑效應」(placebo effect)是指病人雖然獲得無效的治療,但卻「預料」或「相信」治療有效,症狀仍然可以得到舒緩的現象。安慰劑不限於只是放了糖分的膠囊,或者是裝了生理食鹽水的針筒。也可以是一種令人安心的處置,例如「母愛」,應該也是一種強大的安慰劑。我當見習醫師的時候,有一回在心臟內科跟診。一位接受過心導管手術的病患回診。他很大方的掀起上衣,讓我們這群clerks輪流把聽診器放到他胸前,聽他的心音。他感謝教授妙手回春:「這手術是一個奇蹟。我以前走兩下就會喘,現在我可以跑步,爬山,呼吸順暢。」病患離去後,教授轉頭對我們說:「做心導管時,我發現他的三條冠狀動脈廣泛性鈣化,多處狹窄,根本沒法做什麼。」教授不知道病人症狀是怎麼好起來的。後來我升上主治醫師。在某個繁忙的周六,我有點頭痛,撐著看完門診,開始發燒,覺得很不舒服。我吞了兩顆普拿疼,直接上床。但是我的頸部跟肩膀痠痛,絲毫沒有改善。到了晚上九點,頭痛欲裂,我覺得不對勁,會不會是「腦膜炎」?厚顏打電話請教一位醫師朋友,没想到他竟跑來看我。「你看我需不需要住院?」我問他。他微笑看著我, 問一下來龍去脈, 開始對我做理學檢查。「應該只是流行性感冒吧!」他笑笑的說:「你現在有沒有好一點?」「說也奇怪,你看過以後我就覺得好多了。」我對他說。不是我感謝他,討他歡心。是他來看了我以後,真的不痛了。醫師及時的關心,親切溫暖的話語,都是「安慰劑」的一部分。在診間和病房,醫師應該給病人開一個叫做「希望」的處方,要他當場服下。愈有「儀式感」,安慰劑作用越大。病人一走進來,親切的打個招呼,給他一個充滿自信的微笑。問一個詳細的病史,做一個完整的檢查,花一點時間傾聽,給病人一些你認為對他最好的建議。讓病人知道他並不孤單,告訴他,你會陪他一起面對,一切會越來越好。你還沒給藥,病人無助感減弱,不再那麼恐懼,病也就好一大半了。病人如此,醫師同樣需要安慰劑。醫師看盡生老病死,人生如同盛開的櫻花凋落,殘雪覆蓋荒原。挫折與倦怠感總會襲來。研究顯示:撐持醫師長年行醫熱情於不墜的不是錢。而是,能發揮所長,有成就感;能贏得病人感激。「被需要」的感覺是一帖強大而長效的安慰劑。這感覺使我確定: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還要當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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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02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曾受困在疾病的醫師 才知道撫慰病人的正確姿勢
我是醫師。我能從病歷上的數據、螢幕上的影像,了解疾病的機轉,問題之所在。但總是不太能領略病人生病時所受的苦。看病要當機立斷,我必須強悍,不輕易顯示脆弱。總以為我照顧病人,上帝應該會眷顧我,使我遠離病痛。生病是病人的事,自己對疾病享有「豁免權」。後來上帝開了我一個很大的玩笑,我著著實實生了一場大病,住了院。生病的這趟醫學之旅, 讓我深深體會到當病人是怎麼一回事。一廂情願的樂觀不等於沒事。 不要以為善養生、勤運動,就可以百病不侵。還是得定期體檢,留意身體的細微變化。「打桌球」預防不了什麼,好人也會遇到壞事。作家蘇珊桑塔格說,人是「雙重公民」的身分,大部分的時間,我們樂於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遲早得被迫到「疾病王國」走一遭。生病時,症狀不會因為我的醫學知識而比較好受。從雲端滑落,我極力否認。閱讀自己的病歷,研究自己的影像,任何蛛絲馬跡都可以讓我失眠。我甚至懷疑每個身體的微小不適,都是醫師處方的副作用。從我當病人那刻起,整個醫院就是一個巨大的候診室。而極度焦慮的我,有一大堆疑團,等著我的醫師解釋。當「醫師的醫師」難為。主治醫師知道我懂得比一般病人多,會診許多專家,可是不確定的還是不確定。憂心的我繼續憂心。怕遺漏任何可能,主治醫師檢查開得特別多。我陷入漫長等待的煎熬,恨不能直搗診間,揪住他的衣領,當面問個痛快。重大傷病會改變人生的優先順序。疾病一夕之間降臨,不但威脅我的生命,也危及了我的家庭和志業。最大的恐懼是:「我的家人怎麼辦?」「我看得到孩子長大嗎?」「要找同事代班多久?」「將來還可以當醫師嗎?」往昔所汲汲追求的,在死神的瞪視下,變得不值一顧。我決定開始好好經營與家人的關係。騰出自己時間來沉思默想,並拓展工作以外的人生追求。還好,有天使在人間行走,他們的名字是護理師。住院期間,我常見不著醫師。倒是護理師24小時守護我,用毛巾擦拭我的額頭,用棉棒沾濕我的嘴唇,隨時警覺我的不適,問我有沒有好一點?落難時刻,醫護人員每個鼓勵的話語,每個安撫的音調,每個適時的沉默,都會被放大,被珍視。我可能記不住他們的名字,但永遠記得他們帶給我的感受。我終於病癒,重回工作崗位,轉換成「是醫師也是病人」的腦袋,感覺自己的工作是一份能助人,充滿意義,有福份的使命。我花更多時間注視病人的臉,更懂得傾聽,著迷於他們的故事,成為更有同理心的「醫者」。曾受困在自己疾病裡面的醫師,才知道撫慰病人的正確姿勢。曾經生過重病的經驗,應該寫入醫師的履歷表。蔚藍的天空,微微的風。看著孩子們在草地上喧鬧地跑著,流著汗水,身上沾滿塵土,盡情嬉戲,無憂無慮。豔陽照得我心頭暖暖的。健康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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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4 新聞.杏林.診間
從病歷彼端 走進他的生命旅程
病歷的彼端並非全然關乎科學,我們更能從這些故事學到無價的人生課程。林思偕醫師在一頁頁病歷上的振筆疾書,不輕忽「病」,更關注「人」,以詼諧、感性的文字交疊,終構築成一幅幅情感細膩的診間映畫:是荒謬劇,是溫馨情,更是行醫三十多年獨一無二的生命旅程。老人幾年以前的一個星期天,全院僅存的假日兒童門診。一位老伯遠道而來要求加號。除了急診,沒有別的診可以掛了。有點勉為其難。「這是兒科,他不知道嗎?叫他改天再來吧。」診間外頭傳來一陣爭吵聲。護理師說老人執拗,堅持不肯走。「那就看吧,請他先進來。」他拄著拐杖,步入診間,緩緩坐定。他約八十,鬍鬚盡白,看起來有點虛弱,有點喘。顫抖的手從口袋拿出證件,我得用健保卡先幫他掛號。他四十歲前的病歷大致很稀薄,西線無戰事。慢慢問題多了起來,肥胖、高血壓、關節炎……在人生的下坡路上聽到幽微的鼓聲,然後,疾病就一個堆疊在一個之上,尿毒症堆在糖尿病上;腫瘤堆在退化性疾病上……總之,我有不祥的預感。來者不善,他不會有什麼快樂結局,每翻一頁心就往下沉一點……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老伯的主訴只是最近視力有點減退,使他再也無法閱讀。那是他唯一活著的樂趣,他說。雖然有點濁重的鄉音,但他還滿元氣的。眼科醫師先前看了說是白內障,要確定心臟沒問題再幫他開刀。胸部X光和心電圖已經做了,他來找我看報告,並問我有沒有什麼可以增強心臟功能的良方。我殘存的內科知識還算管用,暫時沒什麼大礙。他那些慢性病,目前沒有立即而明顯的危險。「我希望當我活到您這個年紀時,心臟和您一樣好。」我對老伯說。原本嚴陣以待的,結果只是舉手之勞。聊開之後才知道,他的家鄉回不去了。他是國共內戰後退守台灣的老兵,孑然一身,風燭殘年。生命中無可避免的衰老與傷痕,總有難以承載的時刻。他沒有家人。他做過保全、守衛、臨時工、開過計程車。沒人在乎他的生死。他的老境,注定堪憐。說到激動處,眼眶中有淚水在打轉。幸好我沒讓他白跑一趟。老伯暫展歡顏,起身和我握手道謝。我目送他以蹣跚的步履走出診間……這老伯掛我的號,他心目中的「醫師」,是沒有科別的。而是一種更寬廣的定義。他更讓我知道,醫師幫助病人的方式不只是「診斷」和「開藥」。有時候病人要的,可能只是一個疑惑的釐清,一個訊息的確定,和對他眼前困境的一種體認和同情。單純的善念,可以越過年紀的框架,在冷漠的世代,給病人一些額外的溫暖。看診是種不設限的等待,等待被震驚,等待奇遇撞進我的生命,等我老了以後,化成美好回憶,輕叩我的腦門……折翼的鴿子我在台大精神科實習的時候,遇到的老師都溫文儒雅。他們輕聲詢問病人、傾聽病人,了解病人的身世和心情,知道他們的困惑與煩憂,幫他們抵擋哀傷,遠離恐懼。精神科病人不只什麼焦慮、失眠、憂鬱、思覺失調症……還和許多慢性病、家庭衝突、失業、貧窮糾纏不清。我喜歡老師們低頭沉思,和病人一起努力的專注和溫柔,他們是「全人醫療」的奉行者。誠然,我在精神科值班的經驗「不太優」。我到急診協助安撫狂亂的病人,常常不得要領,反而更激怒病人,只好「來硬的」。我得設法約束病人,為他打上一針鎮靜劑,於是變得跟警衛很熟。後悔沒去上一些「醫護人員格鬥訓練班」的課。或者三更半夜起來陪失眠的病人聊天打牌。他們會隨時變換遊戲規則,動不動就「冰的」(翻桌)……這還不打緊。有一次跟門診,一位身材魁梧的病人悶不吭聲走進來,主治醫師溫柔解釋病情,言語間並沒有任何衝突,只是教病人回去要按時吃藥。沒想到病人前一秒還和顏悅色,竟冷不防出重重一拳揍在醫師的臉上。老師的眼鏡掉在地上。鏡片,連同我想當精神科醫師的夢,一起碎了……然而,我在精神科的回憶不全是灰色的。我在日間病房遇到一個女大學生,未滿二十,美麗而清秀。她反覆住院很多次。媽媽說她會拿剪刀往身上刺,身上傷痕累累,和她臉上富親和力的微笑絕不相稱。與她面談,每天約莫半小時。長她幾歲的我,會講些生活經驗,讀書、打球什麼的,俗爛的反敗為勝故事,試圖把她拉回正常。她聽得入神,聽完繼續找尖的東西刺自己。她是如此脆弱絕望,像折翼的鴿子掉落在車道上,沒有未來。後來我因實習期滿而離開,她的消息也隨之離散。幾年後,她在醫院走道竟認出我。她看起來神清氣爽,已走出憂鬱的幽谷。「嗨!林醫師。你還打桌球嗎?我還記得你告訴我如何打贏一個難纏的對手呢!」她結婚了,有一個和樂的家,先生很疼她。那隻受傷的鴿子又展翅飛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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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14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 /生命的每一天 都是禮物
年過半百,遇到自己生日,雖然接受眾人祝福,心中可是百味雜陳。「年一過往,何可攀緣?」跨過峰頂,來到人生下半場,往前望只是緩緩下降的斜坡,何樂之有?但小朋友過生日可不一樣。身為小兒科醫師,此時我必須化「悲憤」為力量,好好為他們慶祝一番。某天看診,媽媽帶一位小男孩走進來,我看看螢幕病人基本資料欄:5歲0月1日。「生日快樂!」我不禁脫口而出:「你昨天吃什麼蛋糕呢?」「醫師你怎麼知道?」孩子起初一臉迷惑,隨即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們吃黑森林蛋糕呀。哥哥把草莓都挖走了。」媽媽說:「他昨天把五根蠟燭都吹熄了,表示肺功能有進步。最近也比較不會感冒呢! 謝謝林醫師。」「又大一歲了,要更懂事,聽爸爸媽媽的話喔。」我拍拍孩子的頭,滿心喜悅。另一位媽媽常帶兩個犯氣喘的兒子來看診,看了我的臉書,成為「臉友」。孩子和我混熟了,總是順服望著我,讓我摸摸肚子,聽聽胸膛,眼神好奇而可愛,會自己張開嘴巴,不用壓舌板。某天我在臉書首頁,看到這位媽媽播放她為小朋友(弟弟)慶祝兩歲生日的影片。一家人圍坐在客廳的茶几旁,主角興奮地坐在爸爸懷中。阿公、阿嬤、媽媽、哥哥一起圍著蛋糕,為他唱生日快樂歌。歌一唱完,媽媽要爸爸幫弟弟許願,哥哥急著要幫弟弟吹蠟燭,大聲拍手說:「弟弟不會吹啊!我幫他嘛。」一家和樂融融。媽媽說:「終於可以一覺睡6到8個小時。」原來一周前,這對小兄弟才接連生場大病,頻繁看診甚至住院,媽媽被折騰地不能成眠。畫面中的孩子,擺脫疾病束縛,和我在病房看到的樣子完全不同:雙頰紅潤,眼睛發出光采,不時拌嘴嬉鬧……我不覺會心一笑,急忙按讚,註記自己曾經參與孩子生命這一小段美好的旅程。有人說:醫師與病家過於親近,會失去客觀判斷,還是保持點距離好。我覺得不然。拜「臉書」所賜,看診時腦中總會出現一幅幅親子共遊的和樂圖像,使我更想把小病人照顧好。一位高中生從三歲起就在我門診追蹤。這些年每次造訪,我迅速綜合病徵,哪兒有狀況就幫他修修。不忘和雙親寒暄兩句,一點一滴分享了他們的生活。前些日子看診時,孩子剛過十八歲生日,長得比我還高。「林醫師,您怎麼一點都沒變?」媽媽問:「孩子還可不可以繼續掛您的號? 」她的語氣誠摯,像老友的問候,加上十四年綿密的看診時光,很容易讓我安心的誤信此一恭維:好像可以地老天荒一直這樣看下去……生日、上台領獎、畢業典禮、考上大學……我參與了每個小病人的「節慶時分」。這些簡單平凡的點滴,都蘊含重大意義。我總不忘給他們一個真心的,大大的祝福和讚美。慢慢的,我不再悲觀看待自己的生日。生命的每一天都是禮物,每一天都舉足輕重,值得細細品味。醫學院教我醫學,但病人的生命故事教我如何成為一個醫師。●林思偕新書《病歷的彼端,未盡的故事》已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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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24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 /慢跑-我的「逃逸路線」
1995在美進修兩年。我以「準居民」身分,在洛杉磯充滿歷史感的stairway(階梯山徑)慢跑。繁忙的工作充滿挫折,這是我的「逃逸路線」。景致因踐履而具體,我處處誌之,路人的閒聊,擦肩而過的微笑,無從預先興奮,卻迭有驚喜。心情低落的時候我跑步,跑步時只往前看,背後沒有值得留戀的東西。日子有點難捱,往前跑,不要停。前方黑暗隧道盡頭,有光。回國後,我持續慢跑。想跑多遠就跑多遠。慢跑到終點時,感覺自己的渺小,一種肢體極度疲憊與心靈無限滿足的奇妙組合。近兩年,跑久一點,膝蓋開始隱隱作痛。我的身體侷限著我,似是我的牢籠。心以為能到的地方,變得遙遠。原來「衰老」這件事,不用主動去探問,它自己就會找上門。以前的作家描寫「衰老」時,多半自己還很年輕。莎士比亞寫《李爾王》的時候只有41歲。寫「老年」的契訶夫只活了44歲。那年代醫藥不發達,平均壽命很難看。當代醫學進步,活到八、九十歲稀鬆平常。衰老不會阻止你長壽。我們修修補補,設法遲延死亡,卻很容易活成一種沮喪且令人不悅的樣子。不禁要問: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麼?科學已經證明,年老帶來生物學的必然折損。你有沒辦法改變「DNA端粒縮短」(telomere shortening)。你沒有辦法改變大部分細胞分裂50次之後就開始凋亡。粒線體上的突變使我們失去能量。老化導致慢性發炎,保護性的膠質停止生成,骨頭疏鬆,關節磨損,肌肉質量流失……這些都不太優雅 ,不太羅曼蒂克。來到這年紀,每一點小小的病痛,都好像是世界末日的開始。就像通緝犯聽到的每個敲門聲,都似警察臨檢。我尋求骨科同事的醫療建議 。得到的答案:「不要跑就好啦。」「跑步有什麼好玩?」他們不知道。我不能跑步,有一點像畫家失去辨色力,或者是音樂愛好者聽不到聲音,是生活的重大損失。我想到自己的病人,也曾因為疾病而喪失某種生活日常功能或樂趣。我也是叫他不要做這、不要做那,「不就好了」?即使疼痛,我還是要跑。終於我遇到一位「聽懂我」的骨科醫師。他說:「你有輕微的退化膝關節炎,但不嚴重啊。一定是你看診久坐。記得要訓練腹肌和大腿肌肉來做支撐。外出活動一定要穿戴護膝。必要時,我幫你開點藥,打點PRP……」我的膝蓋真的變得比較不痛了。我又開始慢跑。繼續看病,和被看病。或許奇蹟不會出現,我不能阻止退化。但醫師知道我的苦,總是在旁陪伴鼓勵,我還是可以邁大步向前跑去。醫師鼓勵的話語就是病人最好的「安慰劑」。我告訴我的病人:只要樂觀前行,妥適的處理衰老,長壽是一個禮物。看看美國總統拜登(Biden)跟防疫總指揮佛奇(Fauci),80歲仍可以領導群倫。我突然有股訂機票的衝動。等Omicron浪潮過後,用冒著煙(快報廢)的膝蓋,重跑一回洛杉磯那些stairway。腦海中的路標,和病人的心情一樣,亙古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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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14 新聞.杏林.診間
謹記恩師謝貴雄身教言教,林思偕:多關心病人兩句,讓三魂七魄歸置到舒適位置!
初秋午後,長庚醫院小兒科醫生林思偕重返母校台大醫學院。窗外景緻依舊,越過中央走廊,盡頭的醫護宿舍,那圍著柱子的白色圓沙發還安放著。「常常一坐上去,就睡著了。」日式舊院區的門診區後方,設計了一條醫生進入診間的密道。候診病患從不知道醫生什麼時候進診間的。三十年後再走一遍,謝貴雄教授的暖心再度浮上記憶。當年林思偕跟著謝教授的診。病患絡繹不絕要求加號,即便護理長忍無可忍抗議,謝教授也總是應允,「悲苦的人來到面前,拒絕實在說不出口。」看完最後一個門診已身心俱疲,正準備返家卸下疲累,謝教授卻再轉頭交代:「剛剛收的那個病人,不太穩定,我們去看看。」彼時的台大醫院非營利,醫生多看薪水也不會變多,更不是「主治醫師制」,沒有誰是誰的病人這回事。暮色中,師生兩人就這樣走在寒風凛洌的中央走廊上,老師一步一腳印的典範,林思偕篤定跟隨,學老師一樣,把教學看作授命式的責任與人生的素樸義務。當年小兒科病人眾多,病情也較為複雜。恩師謝貴雄對病人總是專注聆聽,殷殷叮囑,與病人站在同一陣線。一位重症免疫缺損的病童讓林思偕印象特別深刻。某次門診,孩子懷疑有足部蜂窩組織炎。謝教授幫孩子作完腳部的檢查後,竟蹲下身子,主動幫孩子穿上褲子。告知嚴峻病情,媽媽想起孩子長期以來的折磨,不禁哭了起來。謝教授親自遞衛生紙,安慰她說:「碰上就碰上了,別哭了,我們一起來想辦法。」病人離去後,謝教授對林思偕說:「你下次碰到一個你不知道怎麼治療才能幫他的病人時,記得要對人家好一點。」在台大當三年住院醫生後,適逢長庚成立「兒童醫院」,林思偕決定到長庚試試。往後二十三年,林思偕全心投入醫療專業,至少通過八次綿密而嚴謹的考核,才從講師、助理教授、副教授升到教授。「我資質駑鈍,資料夾送了被退,退了再送……始終保持鬥志,沒想過放棄……」直到收到長庚大學部定教授聘書的那一刻,林思偕開才開始認真思索傳承的問題——我該教學生什麼? What are the things that I got left to do?想起他一路看過的病人,幸福的病人是相似的,不幸的病人則有各自的不幸。知道病人從何而來,看完病要往何處去,和診斷同樣重要。「病人故事」,則是醫生在白色巨塔內往外窺視的窗口,藉以通往內心的秘密花園。許多林思偕的小病人已成為高中生或大學生,從七個月到十七歲都掛自己的診。每次造訪,林思偕迅速綜合病徵,哪兒壞了就幫他們修修,也不忘在家長的寒暄中了解近況。他深知,看病人不能只是全景式的鳥瞰,還必須對病人生活細部觀察。並以真誠的態度聆聽,讓病人可以暢所欲言。林思偕常告訴學生,未來的挑戰是空前的,選擇也是多元的:「你怎麼樣做一個人,以後就會成為那樣的醫生。」受教的學生如今形容林思偕:「病人看著老師的眼睛,那目光充滿了誠意和友情……」,「老師的每句冷笑話,在病人面前都變成那麼暖,帶著一種消磨病痛的溫順感情……」信任像輕拂的風,一次又一次將事情吹往好的方向。林思偕看到許多重病傷殘的孩子,那麼弱小,生活那麼不便,卻那麼堅毅,逆風成長茁壯,勇敢做自己。「我心存謙卑與感激,不再為小小的挫折煩躁不安,遇到困難不再害怕。」林思偕說。做一個好人,讓三魂七魄歸置造訪這一天,林思偕正在搬遷辦公室,紙箱堆疊中,秀出許多老照片和剪報證照,都是在彰化銀行擔任資訊室主任的父親替他收藏的「寶物」,經歷了一場人生「縮時攝影」,我們看到各階段的作家醫生。搬出的舊辦公室,是2009年林思偕五十歲時開始書寫「非醫學」文章的基地。他開始練筆,把寫好的「醫病文章」投稿給報刊雜誌。他形容,寫作和打桌球一樣「有練有差」,寫個幾年,多少就有個樣子。當病人拿著報紙衝進診間,不敢相信這是我寫的,感覺像騰雲駕霧。寫作帶來消磨苦痛的溫潤力量,得到了人生的診斷,一切都留了下來,只有時代在消逝。屈指一算,林思偕發表的散文數已超越SCI論文數。搬家拋棄了大部分書籍、醫學文獻和研究戰利品,甚至一些無用的證照也很想丟……但是,收藏副刊剪報的文件夾,則小心翼翼保留,還有小病人和家屬送的親筆書信卡片與小禮物。一件也不能漏。行年漸長,林思偕領略到,錢與權並不能換來幸福和安全感。幸福的根源,是專心致志做自己喜歡的事,並能幫到病人。多關心病人兩句,儘可能做一個好人,讓三魂七魄歸置到舒適的位置,一整天下來不但不累,反而心思鎮定。因為當醫生最大的成就感是:看到病人從自己手中好起來,不管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醫學有其極限,除了症狀以外,病人是帶著更複雜的,實實在在的生命體驗,來向醫生求助的。病人的害怕和脆弱,哭泣與嘆息,醫生置之不理就是一種辜負,一種失職。林思偕相信,醫學不是只有疾病編碼,或者統計。比起大數據,自己更相信嬰兒眼底傳出的訊息。(本文獲《醫學有故事》授權刊登,完整內容請看>>精采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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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29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病房的黃金時刻
1995年做完總醫師,我到美國UCLA醫學中心進修免疫學。主要是做實驗,參加研討會,有時也跟著恩師Dr.Stiehm看門診,查房,順便收檢體。病人有各自的不幸:PCP肺炎、隱球菌腦膜炎、弓形蟲腦炎、巨細胞病毒結膜炎、卡波西肉瘤……因為愛滋病人免疫力危脆,微生物學教科書上寫的怪病,這裡通通都有。我用生疏的英文問病史,有的虛弱不能回嘴,有的滿臉迷惘,不知從何說起。沒關係,我知道CD4細胞愈低,HIV病毒量愈高,病情愈不樂觀。看完病人,做完實驗。夕照時分,空氣清新,霞光柔美,我會到UCLA的植物園漫步,徜徉於參天老樹與矮灌木叢之間 ,聽著潺潺溪流,浸泡在一片絕美的金色餘暉裡。偶而,我們研究員一夥人每人帶一道菜餚,到恩師離太平洋岸不遠的聖塔莫尼加(Santa Monica)家中作客。我帶的Dim sum(蝦餃和燒賣)最早被一掃而空。吃完就散步到海灘看落日,我們七嘴八舌預測著太陽消失在海平面的時間,看誰比較準。時候來了,大夥兒一片靜默,望著巨大的黄金火球緩緩落下,在水面上點火。它啜飲海水,慢慢沉潛,忽而停頓,踟躕不前,時間彷彿靜止。看完正要拍拍屁股走人。懂攝影的朋友說,再待一會兒,值得的。果然,太陽落到海平面下仍有微光,幻化出美麗不可方物的餘暉:紅的、黃的、橙的,甚至紫的。我們駐足凝望,直到夜色同時吞没了陸地與海洋,一切復歸於無物。「這是所謂Blue Hour(藍色時刻),日落後持續約20分鐘,波長較短的藍光散佈在整片天空,淒美帶點哀傷,是拍什麼都美的魔幻時光。」朋友說。「攝影學上有Blue Hour(藍色時刻),那有沒有Golden Hour(黃金時刻)呢?」 我問。「當然有。通常是指太陽剛升起,黄金火球蓄勢待發,散放出美麗光芒,溫暖而令人愉快,同樣珍貴,同樣倏忽而逝……」朋友答。我想起醫院裡的愛滋病人,很多正值青壯,充滿藝術天分與熱情,死亡卻和落日一樣迫在眉睫。初見面猶談笑風生,過一陣子我再回去造訪,欲索取配對血清(paired serum)時,床位已空。聽朋友說,AIDS方興未艾之際,AIDS病房在醫院百般不情願下成立,連感染科醫師對愛滋病人也敬而遠之。這群病得最重的病人,常被隔離在院區最破舊的建築,最偏僻的角落。幾乎沒有訪客,連醫護人員都要抽籤值班。這時,卻有一群六、七十歲老婦人翩然而至,興高采烈拎著一籃籃書籍、紙牌、卡片、營養品,微笑穿梭在病房,為病人送湯餵藥,好不忙碌。她們幫病人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來。她們送上最珍貴的禮物:傾聽,問慰,並悼念逝者。原來,她們是納粹大屠殺下的倖存者。曾經命懸一線,不知所措,噤若寒蟬。對眼前的愛滋病人,她們感同身受。「謝謝您們願意花時間,大老遠跑來。」病人感激地淚流滿面 。老婦人們不懂醫學,可是她們的陪伴卻很療癒。她們在病房的每分每秒,都是病人的「黃金時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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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18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兒科醫師,永遠不老
最近早晨醒來,看到鏡中自己,有點沮喪。五十之後,我的臉皮開始鬆垮,眼瞼浮腫,斑點變多,皺紋以倍數增。皮膚看似風平浪靜,實則不斷的剝落,更新,變換,恰如其分地反映年齡。皮膚不會說謊,繼頭頂之後,成為我第二道被歲月攻陷的防線。兒科醫師這工作,我甘之如飴三十寒暑,忘路之遠近。孩子對我的稱謂,從叔叔伯伯,到阿公也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我驚覺自己已繞過中年折返點,屬於老邁的里程碑開始生效計費。終日昏昏沉沉,身體到處在放火。但,不全是壞事。憂心的父母帶孩子來看病,聽完我的解釋,看著我那張充滿「經驗」的臉,如釋重負。(都這麼老了,講的應該是真的吧)天真的學生,聽到我教的跟教科書寫的不一樣,選擇相信我的說法。(畢竟這老傢伙也治好了一些病人)「美只是膚淺」(Beauty is skin deep)這句美式格言錯了。生命故事編織入皮膚的紋理,使它散放著獨特而圓熟的風采。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一對年輕夫婦的第一胎是早產兒,生長發育遲緩,自閉,患有嚴重氣喘。在我門診追蹤。三天兩頭跑醫院,甚是辛苦。先生告訴我,太太最近又懷孕了。因為前一胎已經把他們嚇壞,經濟狀況也不是很許可,有點猶豫要不要這個老二,問我的意見 。氣喘過敏是會遺傳的,尤其父親有氣喘,媽媽有異位性皮膚炎,可是很難說,每個案例都不一樣。我先詢問他們:「你們內心是怎麼想的呢?」對談之間,我發現這對夫婦思想成熟,個性溫和不極端,有穩固的人際關係,收入也不差,很適合給孩子一個溫暖的家。「孩子或許會有一點過敏症狀,」我對媽媽說:「再過9個月,你就會看著這個嬰兒,感到驚喜,覺得沒有他你活不下去……」穩重篤定的語氣背後,我有點心虛。我並不能排除:產程不順,分娩困難,又一個身心殘障的孩子,產後憂鬱,被雙方家庭排斥,經濟困頓……我說得輕鬆,到時候,抱著小孩的是他們。但這是我的肺腑之言,在我的行醫生涯裏,還沒遇過繼續懷孕下去而感到後悔的。這對夫婦若有所悟而返。一年多後,兩人抱著愛的結晶來到我門診。一個健康的女嬰,柔滑皮膚吹彈可破,兩個眼睛圓澄澄的。頭兒微仰,手腳亂划,任我玩弄於雙掌之間。6個月大,友善好奇, 好惡分明,自有主張。我大概看過成千上萬個了吧。「快要會爬了。」我把她從驕傲的母親懷中抱過來,她咯咯笑了,充滿燦爛陽光的生命力。一種來自未來世界的鮮活氣息,我可能無法親謁了,然心嚮往之。我想起,念醫學系四年級時,暑假到小兒科門診當工讀生。任務就是乖乖坐在老教授旁邊,接住他看完病丟過來的病歷,把處方鍵入當年粗礪而不甚理想的電腦,順便當個「觀察員」。當時我對小兒科毫無概念。只覺得教授很恨電腦,眼光從不眺向它。很奇怪,教授詳細檢查孩子,和家屬解釋了二十分鐘,藥只有一種。孩子雙親心滿意足離開時的微笑,和我現在看到的一樣。這是小兒科醫師的特權和愉悦美妙時分。兒科醫師永遠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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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29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減肥決勝點
雖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我近30年的行醫過程中,倒也觀察到一些戲劇性改頭換面的病人。小李約四年前戒菸後,體重開始直線上升,肚腩像個大行李袋。令我驚訝的,從上次來看診到現在,短短三個月竟減了10公斤,糖尿病和高血壓也不藥而癒。我問他減肥祕訣?他說是去參加一位小學同學小張的喪禮。小張年紀輕輕就腦溢血,溘然長逝。一個畫面在他腦海揮之不去:小張的女兒站在父親棺木旁不停拭淚。這一幕比任何醫囑都有效,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兒這樣。小李開始吃對的東西,多運動,少豪飲。意志堅定,持之以恆。我恭喜並羨慕他。多虧我是醫師,卻不是一個好榜樣,我知道所有營養的理論,卻終身肥胖。我惡習難改,工作一忙就餓,一餓就吃,沒怎麼動。從停車場走到辦公室,就是我一天「運動」的Quota。偶爾到球館打球,沒兩下子,才流點汗,便打電話給老婆交代:「冰箱裡面那兩顆粽子先幫我蒸一蒸。我等一下回去吃。」我始終累積不到足夠的決心能量,可以越過因循怠惰的「閾值」,一舉減肥成功。終於,我的人生出現契機。有一天半夜,我突然大量流鼻血,不管我怎麼樣低著頭拿衛生紙塞,壓住鼻梁,就是止不住。洗臉檯上血跡斑斑,十分駭人。半個小時後掛急診,所有物理止血措施統統用上了,血仍然汩汩的流。護理師量血壓:180/115。住院醫師開了一顆降血壓藥,叫我領了立刻服下。許久,血還是沒有止。他只好去討救兵。過了半响,總醫師終於為我安排耳鼻喉科會診。我被架上診療椅,醫師用探針、尖鑷、塗葯棉籤等各式「刑具」在我鼻孔裡大動干戈,鼻黏膜被燒得滋滋作響。醫師掀開臉巾,端詳一下我的臉,介紹他自己:「原來是老師。我是你以前帶過的醫學生,我還記得你當時很兇喔……」真是冤家路窄。我搜索枯腸,確定當初沒當掉這學生。不知過了幾世紀,話題都聊完了,血仍在流。「你如果能控制體重 ,把血壓降低一點,血就不會那麼難止了……」學生反過來教訓我。在急診暫留過夜不好受,旁邊有病友哀鳴、監視器嗶嗶聲。護理師不時來測量我的生命徵象,我感到暈眩,旋即昏死過去……我夢到走進自己的血管,看到管壁被油亮的膽固醇堆積,內徑逐漸縮小,就要完全阻塞……我又來到兩軍對峙,血肉橫飛的戰場,我受重傷,戰友嫌我太胖,不想扛我,棄我而去,讓我曝屍沙場……天可憐見。我猛然驚醒之際,血終於止住。急診濺血事件,就像小李在喪禮上的體悟,猶如一記「警鐘」,狠狠敲醒我,轉化我,使我得到天啟:我---要---減---肥。我發誓再也不吃甜食,改掉把可樂當水喝的惡習,並開始慢跑,上健身房。什麼只偷吃一口啦,偶而也要應酬啦,卡路里是一種幻覺啦……我竟能擺脫任何藉口,息交絕遊也在所不惜。三個月後,我真的瘦了8公斤。 同事看我變了個人,紛紛前來探問。我說:我想看到女兒的婚禮,兒子大學畢業,我們全家還要去歐洲旅遊一次,我還想寫本書,我想抱孫子……我的人生還有許多未竟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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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19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留在這裡
80年代,我在台大醫院的兒科門診見習。血液科教授頗具功力,不用抽血,光憑聽診觸診,就診斷出一個「白血病」的兩歲小男孩。小孩子圓圓的眼睛,笑顏會融化人似的,有點蒼白,細嫩的皮膚上有些瘀青。一點也沒有病容,應該是在疾病的初期。當年自費時代,沒有健保。很奇怪。禍不單行。先天性或重大疾病傷殘的孩子,家境通常不好。父母親悲痛欲絕。教授建議住院檢查,但家人面面相覷,家裡那一丁點收入哪負擔得起醫藥費?他們表示要回去「考慮看看 」(多半是要聽天由命了)。這也難怪,窮苦人家孩子生得多,當年治療水準不高,禍福難判……這反應似在教授意料中,他苦口婆心對家長說:「不要抱回去,留在這裡,要給他治療。我們好好照顧,孩子有機會好啦!」***********一位小兒外科教授回憶40年前的場景:他當住院醫師時,物力維艱。開刀止血只能徒手用線綁;常捲起袖子捐自己的血,晚上值班開刀麻醉要自己上。他暗自禱告孩子是O型或A型,因為他是A型的,輸血不會排斥某天半夜,他的老師要為一位罹患壞死性腸炎的新生兒緊急開刀,他硬著頭皮上陣麻醉。開刀房的暖氣越來越暖,可是孩子的身體卻越來越冷。還沒開刀孩子已經過世了。當年自費時代,不知怎的,罹患膽道閉鎖和泌尿道畸形需要開刀的小朋友,家境通常不好。他常不知道怎麼開口跟家屬討論醫療費用。父母親付不起錢,總會面有難色向他說:「孩子就留在這裡,給醫院做實驗算了。」聽到家長這麼說,他就想著無論如何要把孩子救起來,並努力降低費用,只收個意思意思。所以當年的小兒外科醫師又忙又窮。看到孩子術後康復的笑顏,父母高高興興把孩子抱回家,就是最大的報酬。***********每半年,我都會收到簡訊,說我的車該進廠維修了。「車子使用上沒什麼問題吧 ?」維修人員問我。「最近我開得很順啊,引擎寂靜無聲,車況是從上次出廠以來感覺最棒的時候。」「用感覺的不準。這次是例行維修,向您報價一下……」維修人員說了一堆車子零件的術語,我每次聽他報價,心就開始往下沉。我懂人體的內臟,卻不了解車子的。人心不古。我無法完全信任車廠老闆,我們之間有「利益衝突」,總覺得他們會敲我竹槓。該來的總是要來,幾個小時後:「向林先生報告一下,這次您愛車的毀損狀況出乎我們的想像。」「首先水箱有點破裂,刹車皮有點毀損,都幫你換新。冷媒幫你補充,倒車導引系統作修正。 胎紋已被磨平,行車安全不能打折,您愛車的四個輪胎我都幫你換了。」「 所以一共是xxxxx元。」 我沒聽錯,五位數起跳,第一個數字還不是一。頓時,愛車變得和我一樣蒼老。我差點想跟他說:「您估個價,把它買走。車子我就留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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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30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你還好嗎?
「你還好嗎?」這是我看診例行的開場白。聲音聽起來有點遙遠。這也難怪。我穿著隔離衣,戴著手套、口罩、護目鏡。看起來有點嚇人。這病人遵守醫囑回診。在這樣的時節,有點「風雨故人來」的況味。他反過頭來問我:「醫師,你呢?你還好嗎?」原本喧嘩的候診室,最近安靜許多。病人稀稀落落,戴著口罩,棲息在隔得遠遠的座位上。他們一離開座位,護理師立刻拿酒精噴灑。疫情嚴峻,醫師不好當,擔心病人安危,還要小心自己不被感染。我心裡想,不好,一點也不好。如果戰線延長下去,醫學變成「遠距」,就更不好了。在重重消毒的玻璃窗後,躺著大量乏人問津的病人,接著維生管線,安靜地看不出,是在康復中,還是瀕死。醫師、護理師、呼吸治療師在房間中穿梭,裹著密不透風的防護設備,誰也認不得誰。最悲哀的是病人,沒有人聽得到他最後的話語。臨終前無手可握,只能孤獨的死去…… 病人說話了:「醫師,你最近是不是很操勞?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聽了這話,我眼眶有點泛紅。只好向他坦承,遭逢巨變,最近作息確實不正常,順便吐吐苦水,交換一些生活經驗。此刻的大家,對未來有深深的不確定感,沒人能夠告訴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還好吧。我覺得沒那麼嚴重啦。你是醫師,你比我懂。」他說。「在這個非常時期,你的抵抗力弱,還是少出門。我會多開一個月的連續處方箋。」我答。「其實你可以試點維他命加上每天慢走8000步。」他又說。我們就這樣閒聊起來,他給了許多自我健康照顧的建言。我們相談甚歡。在醫院以外的世界,在街上碰上鄰居,或雜貨店員問我:「你好嗎?」我會禮貌性的回答:「很好啊!」「 還過得去吧!」……我絕不會告訴他我真的好不好。但在診間裡聽到病人說 : 「 你還好嗎?」憐惜之情溢於言表,我總忍不住把自己委屈的人生和盤托出。一條介於醫病之間的專業界線消失了。我感受到一種溫暖的連結。「放寬心點,不要老皺眉頭,人生有時候需要Take a break。」病人說。高中時讀過王安石寫的一篇文章:「遊褒禪山記」。其中提到遊山洞:「……餘與四人擁火以入,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醫師的形象要求我冷靜堅強。這是一句膽怯、保守、掃興的話。但確實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在硬撐,好像處於「撞牆期」,看診的欲望只剩「星星之火」,已經快要被澆熄。這時最好的處方是:把視線移開電腦螢幕,給病人全然的專注,傾聽並一起凝視苦痛。你如果好奇一點,多問幾句,關心的不只是病人的「檢查報告」,而是他「整個人」,你會發現,病人不只是一堆症狀的組合。久而久之,病人眼中的你也不會只是一堆知識與技能的組合,他會反過來關心你這個「人」,會問:「醫師,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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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04 名人.林思偕
林思偕/探病
站在死亡無邊無際的陰影下,即使作為一個醫師,所知道的醫學知識,仍渺小茫然不成比例。隨年紀漸長。一些同輩好朋友,在最近幾年也慢慢出狀況, 例如癌症、中風、心臟病或意外造成的損傷等等。他們會找上我。我會去探病。正因為我懂一點醫學門道,發現自己根本幫不了他們時,反而有點「懷璧其罪」的傷感。有時朋友病得不重,我會說些祝福的話,送一張寫著「早日康復」的卡片,到病床邊嬉皮笑臉對家屬說:「別看他病成這樣。過兩天他就會活蹦亂跳,追著護理師跑了。」進入中老年後,翻開朋友的病歷,則常常不禁「噢!」的一陣錯愕:「怎麼會這樣?」我知道,這不會好了。這是正經的。它會「改變現狀」,有些事情他是永遠不能做了。看到我來,家屬無聲的淚水變成沉重的啜泣。我坐在朋友旁邊,感到一種切身的悲哀,我椅子周圍升起熊熊火焰。黑煙充滿整個房間,我呼吸困難。我安慰他:「你看起來氣色太好了。一點都不像該躺在醫院病床的人呢。」事實上,他得了無法治癒的癌症,日子不久了。當代醫學已經進步到,在症狀還沒很明顯的時候就可以預言死期。人好好的,心情卻很糟,無法欣賞窗外的陽光。我懷疑,有些病人是抑鬱而終,有些病人則是被嚇死的……某次探病,朋友沮喪地說:他快死了。外院說他得了「膽道癌」,一種進展快速,極為嚴重的癌症。轉來這裡住院。「可能有點遺傳,我爸爸就是死於這個病的。」他說。超音波和電腦斷層都顯示在肝門處有一個界線模糊的巨大團塊。我訴諸理智對朋友說:「先做病理切片確認。如果腫瘤阻塞太厲害,或許可以局部拿掉一部分,減輕一點症狀。並且看能不能做肝臟移植。」「肝臟移植」在那年代只是死前的昂貴酷刑,但是說點SOP可以給他一點希望。我太常去探病了。見證完一個悲劇之後,又會有下一個,它們會陸續的來……看過那麼多生離死別,我怎麼還能再傾聽另一個令人傷心的故事?他還是他嗎?看到朋友被疾病摧殘地瘦弱不成人形,人的「善念」會被觸發,一種「物傷其類」的悲憫和愛,莫名其妙的湧現。像約翰敦的詩:「沒有人是孤島。任何人的消亡都是我的損失。」「探病」不是為了現實人情的考慮,不是做了要換取什麼,而是内心一種自然的感知索求,讓生命和時間恢復流動,使自己感覺更像個人。我所能做的,是竭盡我所知,做朋友在陌生醫療世界的解釋者,給他安慰和鼓勵,減少他對未知的恐懼,在面臨困難的臨床決定時,做維護他健康的代言人。藉由陪伴傾聽,我參與了病人最重要的人生時分,分享了病人最渴望被聽到的聲音。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衰老、疾病、瀕死,是大自然運轉的規律。今天是朋友,明天我也會纏綿病榻。就坦然面對吧。如今探病,步伐仍然沉重,不捨依舊。但我椅子周圍的火焰逐漸熄滅,煙霧逐漸散去,呼吸容易些。我可以和病人話家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