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歷的彼端並非全然關乎科學,我們更能從這些故事學到無價的人生課程。林思偕醫師在一頁頁病歷上的振筆疾書,不輕忽「病」,更關注「人」,以詼諧、感性的文字交疊,終構築成一幅幅情感細膩的診間映畫:是荒謬劇,是溫馨情,更是行醫三十多年獨一無二的生命旅程。
老人
幾年以前的一個星期天,全院僅存的假日兒童門診。一位老伯遠道而來要求加號。除了急診,沒有別的診可以掛了。有點勉為其難。
「這是兒科,他不知道嗎?叫他改天再來吧。」診間外頭傳來一陣爭吵聲。護理師說老人執拗,堅持不肯走。
「那就看吧,請他先進來。」他拄著拐杖,步入診間,緩緩坐定。
他約八十,鬍鬚盡白,看起來有點虛弱,有點喘。
顫抖的手從口袋拿出證件,我得用健保卡先幫他掛號。
他四十歲前的病歷大致很稀薄,西線無戰事。慢慢問題多了起來,肥胖、高血壓、關節炎……
在人生的下坡路上聽到幽微的鼓聲,然後,疾病就一個堆疊在一個之上,尿毒症堆在糖尿病上;腫瘤堆在退化性疾病上……
總之,我有不祥的預感。來者不善,他不會有什麼快樂結局,每翻一頁心就往下沉一點……
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老伯的主訴只是最近視力有點減退,使他再也無法閱讀。
那是他唯一活著的樂趣,他說。
雖然有點濁重的鄉音,但他還滿元氣的。
眼科醫師先前看了說是白內障,要確定心臟沒問題再幫他開刀。
胸部X光和心電圖已經做了,他來找我看報告,並問我有沒有什麼可以增強心臟功能的良方。
我殘存的內科知識還算管用,暫時沒什麼大礙。他那些慢性病,目前沒有立即而明顯的危險。
「我希望當我活到您這個年紀時,心臟和您一樣好。」我對老伯說。
原本嚴陣以待的,結果只是舉手之勞。
聊開之後才知道,他的家鄉回不去了。
他是國共內戰後退守台灣的老兵,孑然一身,風燭殘年。
生命中無可避免的衰老與傷痕,總有難以承載的時刻。
他沒有家人。
他做過保全、守衛、臨時工、開過計程車。沒人在乎他的生死。
他的老境,注定堪憐。說到激動處,眼眶中有淚水在打轉。
幸好我沒讓他白跑一趟。老伯暫展歡顏,起身和我握手道謝。
我目送他以蹣跚的步履走出診間……
這老伯掛我的號,他心目中的「醫師」,是沒有科別的。而是一種更寬廣的定義。
他更讓我知道,醫師幫助病人的方式不只是「診斷」和「開藥」。
有時候病人要的,可能只是一個疑惑的釐清,一個訊息的確定,和對他眼前困境的一種體認和同情。
單純的善念,可以越過年紀的框架,在冷漠的世代,給病人一些額外的溫暖。
看診是種不設限的等待,等待被震驚,等待奇遇撞進我的生命,等我老了以後,化成美好回憶,輕叩我的腦門……
折翼的鴿子
我在台大精神科實習的時候,遇到的老師都溫文儒雅。
他們輕聲詢問病人、傾聽病人,了解病人的身世和心情,知道他們的困惑與煩憂,幫他們抵擋哀傷,遠離恐懼。
精神科病人不只什麼焦慮、失眠、憂鬱、思覺失調症……還和許多慢性病、家庭衝突、失業、貧窮糾纏不清。
我喜歡老師們低頭沉思,和病人一起努力的專注和溫柔,他們是「全人醫療」的奉行者。
誠然,我在精神科值班的經驗「不太優」。
我到急診協助安撫狂亂的病人,常常不得要領,反而更激怒病人,只好「來硬的」。
我得設法約束病人,為他打上一針鎮靜劑,於是變得跟警衛很熟。後悔沒去上一些「醫護人員格鬥訓練班」的課。
或者三更半夜起來陪失眠的病人聊天打牌。他們會隨時變換遊戲規則,動不動就「冰的」(翻桌)……
這還不打緊。有一次跟門診,一位身材魁梧的病人悶不吭聲走進來,主治醫師溫柔解釋病情,言語間並沒有任何衝突,只是教病人回去要按時吃藥。
沒想到病人前一秒還和顏悅色,竟冷不防出重重一拳揍在醫師的臉上。
老師的眼鏡掉在地上。鏡片,連同我想當精神科醫師的夢,一起碎了……
然而,我在精神科的回憶不全是灰色的。
我在日間病房遇到一個女大學生,未滿二十,美麗而清秀。
她反覆住院很多次。媽媽說她會拿剪刀往身上刺,身上傷痕累累,和她臉上富親和力的微笑絕不相稱。
與她面談,每天約莫半小時。長她幾歲的我,會講些生活經驗,讀書、打球什麼的,俗爛的反敗為勝故事,試圖把她拉回正常。
她聽得入神,聽完繼續找尖的東西刺自己。
她是如此脆弱絕望,像折翼的鴿子掉落在車道上,沒有未來。
後來我因實習期滿而離開,她的消息也隨之離散。
幾年後,她在醫院走道竟認出我。她看起來神清氣爽,已走出憂鬱的幽谷。
「嗨!林醫師。你還打桌球嗎?我還記得你告訴我如何打贏一個難纏的對手呢!」
她結婚了,有一個和樂的家,先生很疼她。
那隻受傷的鴿子又展翅飛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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