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17 養生.聰明飲食
喝茶的方式只有用泡的?你有聽過蔬菜入茶的喝法嗎?
【文、圖/選自聯經出版《潘金蓮的餃子》,作者李舒】乾娘來碗茶,多擱土豆喝茶是一件風雅的事情嗎?小時候覺得是。因為受《紅樓夢》的荼毒,看到妙玉的小茶會。那坑了姐好幾年不認識的字「瓟斝」,還有連黛玉都變成俗人「喝不出梅花上的雪」是什麼滋味。我那時覺得自己是不配喝茶的。後來才知道,這茶局,不過是妙玉小姐撩騷賈寶玉的小心機而已。也參加過幾次茶會,完全是個修羅場。曾經被前輩帶去京都的一場茶會,之前鄭重地借了一身和服,前輩說,你第一次去,別穿太顯眼。於是選了素色的。結果大媽們輕輕一瞥,忽然微笑著用軟糯京都腔說:「你這麼年輕,穿這麼樸素的,叫我們這些老傢伙怎麼辦呢?」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這還不算什麼,最可怕的是在國內的茶會。不知道什麼流派的擺設,三兩處都插著花,案上擺著佛手。然而一群賊頭賊腦的人,呼啦啦進來,四處拍照,一個人來的帶著自拍桿,在案桌前大呼小叫。主人泡茶居然還有古琴伴奏,泡的什麼茶已經忘了,旁邊人都一副「我最懂茶你們誰有我懂茶不懂就別瞎嚷嚷的神情。醉翁之意不在茶,在喝完茶之後賣鐵壺、賣茶碗、賣花瓶,還有賣茶。老天爺!我寧可穿越回明朝,去喝一碗王婆的茶。《金瓶梅》時代,茶的飲用方法正在悄悄發生著變革。王婆雖然兼職做媒婆,主業卻是開茶坊,我們看到有「賣了一個泡茶」的經營紀錄,但更多的是「烹茶」和「煮茶」。劉獻廷在《廣陽雜記》裡曾說:「古時之茶,曰煮,曰烹,須湯如蟹眼,茶味方中。今之茶惟用沸湯投之,稍著火即色黃而味澀,不中飲矣。乃知古今之法亦自不同也。」劉是清初人,由此可知,到了清代初期,茶的飲用方式才完全轉換為只泡不烹。西門慶家的茶,亦是有泡有烹。不過,品味卻不大好。大老婆吳月娘雖然曾經親自掃雪,請姐妹們吃她自己烹的「江南風團雀舌芽茶」,但我卻牢牢記著她吩咐宋蕙蓮「頓」一壺六安茶的舉動。《紅樓夢》裡,劉姥姥說那杯老君眉,「好是好,就是淡了些,須要再熬熬」,這和吳月娘是一樣的路數。妙玉見劉姥姥如此,已經嫌棄得不得了,若是知道了西門慶家裡的奇葩泡茶,恐怕更要大皺眉頭。《金瓶梅》的美人都是家常美人,吃不慣《紅樓夢》裡姑娘們的清茶。他們喜歡在茶裡摻入各種配料,並且把配料一起吃掉。說起這些配料,簡直讓你大開眼界。有花果入茶的,比如王婆請潘金蓮吃「濃濃點一盞胡桃松子泡茶」便是把少許胡桃肉、松子,與茶葉一起注入沸水冲泡。西門慶和孟玉樓相親,吃的是「蜜餞金橙子泡茶」,金橙子我疑心乃是金橘,用蜜糖醃漬後入茶,這種吃法,如今江南地區尚有。妓女李桂姐處,常備的茶是玫瑰潑滷瓜仁泡茶,大約是玫瑰花和瓜子仁等與茶葉共泡。有鹽薑等調料入茶的。此乃唐宋之飲茶遺風,明朝時已經式微,專在北方地區流行。宋人蘇轍在〈和子瞻煎茶〉詩中曾經感慨:「君不見,閩中茶品天下高,傾身事茶不知勞;又不見,北方茗飲無不有,鹽酪椒薑誇滿口。」這種喝茶方法,在《金瓶梅》中並不少見。第三十七回,王六兒「濃濃點一盞胡桃夾鹽筍泡茶」給西門慶;第五十四回,西門慶請任醫官為李瓶兒看病,先是一鍾燕豆子撒的茶,又換一鍾鹹櫻桃茶;第七十一回,西門慶在何千戶家,「何千戶又早出來陪侍吃了薑茶」。我一直很難想像這種茶的滋味,直到去年去了汕尾,主人家熱情好客,叫我留著,定要吃一碗當地的擂茶。她坐在院中,取了長長的擂棍,把茶葉、芝麻、花生、生薑、食鹽、山蒼子放到擂鉢裡研磨,然後冲了開水,加上炒米,端給我喝-「你好福氣,我兒子三年沒喝到擂茶了,在電話裡哭。」端茶的母親眼睛濕潤,嚇得我沒敢吐掉嘴裡的茶,趕緊一飲而盡。《金瓶梅》裡,以上都算不得奇葩,更可怕的乃是蔬菜入茶。夏提刑造訪西門慶,西門慶招待的青豆茶還算尋常,吳月娘聽薛姑子說佛法,奉給眾人的乃是一道「土豆泡茶」;第七十五回,申二姐等幾個人一起喝的,居然是「芫荽芝麻茶」。所謂芫荽,就是香菜,反香菜黨們,你們還想穿越嗎?最極品的茶,依舊出自我們的潘金蓮小姐,第七十二回,她點了一盞「芝麻鹽筍栗絲瓜仁核桃仁夾春不老海青拿天鵝木樨玫瑰潑滷六安雀舌芽茶」。我看《金瓶梅》數十遍,至今不能一口氣讀完這道茶名。就連斷句,也曾經讓學者們大為頭疼。芝麻鹽筍、栗絲、瓜仁、核桃仁還算平常,春不老說的是雪裡蕻鹹菜,木樨玫瑰潑滷指的是用桂花玫瑰花醃製的糖滷,也不難理解,最難的,便是「海青拿天鵝」五個字。在學界,有人認為「海青」是青橄欖,「拿天鵝」是白果;也有人說「春不老」和「海青」應在一起,意指綠色的鹹菜,而「天鵝」指的是白色的核桃仁;也有人說,這茶中有鵝肉,所以以「海青拿天鵝」做比,簡直是匪夷所思了。「海青拿天鵝」是一套曲子。海青便是海東青,是一種鵰的名稱,遼代貴族冬日狩獵,以海東青為獵鷹,捕捉天鵝。這種風俗被女真和蒙古人承襲,到了元代琵琶大曲中,便有了「海青拿天鵝」一套曲調。明代中期,此曲流行於北方,徐渭曾經寫詩,記載他在河北宣化聽到蘆笙吹奏的「海青拿天鵝」。根據這個解釋,林石城教授猜測,「海青拿天鵝」比喻的是吃茶的方法,吃茶時,要伸出指頭到茶裡去撈取這些食品,和海東青捕食天鵝的手法形似。我覺得也很牽強。我的個人觀點,這是以「海青拿天鵝」一曲,比喻這道茶手法複雜,小潘潘此舉,有炫技的嫌疑,因為是專門奉獻給西門慶吃的,西門慶才「呷了一口」,便「滿生歡喜」。我細想這茶的味道,有甜有鹹有酸,不知如何能歡喜?配合這茶的,還有專門的茶具。西門慶家裡的茶具,非金即銀,缺少《紅樓夢》裡的古玩名器,但卻常常寫到「金杏葉茶勺」、「銀杏葉茶勺」。喝西門慶家的茶,需要茶勺,為的是撈取茶水中的果品筍乾,也可以撩撥漂浮在水面上的茶葉。這一套茶,雖然廣受老百姓的喜愛,在文人眼中,簡直是邪教。陸羽的《茶經》中就批評了「用蔥、薑、棗、橘皮、茱萸、薄果」等煮茶的方法,認為這種失去了茶的真味,變成「渠間棄水」。蔡襄的《茶錄》裡,也抨擊民間烹茶,「又雜珍果香草」,「恐奪其真」。顧元慶的《茶譜》裡,把西門慶家的喝茶習俗表述得更為明確:茶有真香,有佳味,有正色。烹點之際,不宜以珍果香草雜之。奪其香者,松子、柑橙、杏仁、蓮心、木香、梅花、茉莉、薔薇、木樨之類是也。奪其味者,牛乳、番桃、荔枝、圓眼、水梨、枇杷之類是也。奪其色者,柿餅、膠棗、火桃、楊梅、橙橘之類者是也。凡飲佳茶,去果方覺清絕,雜之則無辨矣。若必曰所宜,核桃、榛子、瓜仁、棗仁、菱米、欖仁、栗子、雞頭、銀杏、山藥、筍乾、芝麻、莒蒿、芹菜之類精製,或可用也。顧元慶雖然抨擊了花果入茶,卻仍舊允許芹菜、山藥之類,這在我們現代人看來,仍舊是異端邪教,不可理解。不過,我在寧夏旅遊時,曾經喝過一種甜茶,是用紅糖、枸杞、桂圓、胡桃肉和磚茶合在一起煮出來。寒冷冬日,飽餐一頓羊肉後,喝這種甜茶,簡直是無上享受。我寧可喝一碗土豆茶,也不願意去參加那些莫名其妙的風雅茶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