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一鈞
疾病管制署副署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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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一鈞
疾病管制署副署長
從今年初開始,茲卡病毒就佔領了國際媒體的鎂光燈。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都以頭條報導過好幾次,CNN、BBC更深入巴西直擊小頭症橫行的村莊,世衛組織緊急開會宣布茲卡病毒為全球公共衛生緊急事件,美國歐巴馬總統破天荒向國會籲請超高額的18億美金用於茲卡疫情防治,各國紛紛建議孕婦不要前往中南美洲、加勒比海和大溪地等疫區,以免感染茲卡影響胎兒健康。這個媒體形容為「比伊波拉更邪惡」的茲卡病毒,究竟有何超級的能耐?會對我們的生活帶來怎樣的衝擊?
舊大陸到新大陸 病毒的世紀環遊之旅
存在於蚊子、也由蚊子散播的茲卡病毒,雖然早在1947年就從東非的獼猴就發現到,卻因為感染人類引起的症狀輕微、發病機率低,在二十世紀並未被重視。原本茲卡僅在非洲、東南亞有零星案例報告, 2007年、2013年南太平洋島國接連淪陷,病毒分別到了密克羅尼西亞和法屬玻里尼西亞引發疫情,2015年巴西和其他中南美洲國家也陸續報出茲卡病例,茲卡病毒終於環遊世界在二十一世紀抵達新大陸。
但就算如此,因為茲卡死亡率很低、很少引起併發症,又不曾在已開發國家流行,所以科學家和藥廠對於研發茲卡的藥物和疫苗都毫無興趣,跟同樣由蚊子傳播的當紅炸子雞:登革熱──已經有疫苗完成臨床試驗、只待各國核准上市──完全無法相提並論。直到2016年野火燒進了美國後院,波多黎各、佛羅里達南部、夏威夷等地出現本土或境外移入的茲卡病例,今年即將舉辦奧運的巴西又爆出數千例疑似跟茲卡可能有關的小頭症新生兒,導致全球恐慌,才讓茲卡的議題一下子蓋過了登革熱,成為媒體新寵。
防不勝防的叮咬、無聲無息的病痛
提到登革熱,就不得不提到埃及斑蚊和白線斑蚊。這兩種傳染登革熱的蚊子(尤其是埃及斑蚊),同樣是傳播茲卡病毒的元兇,因此絕對可以說「有登革熱的地方,就是茲卡病毒的溫床。」偏偏這埃及斑蚊已經熟悉人類居家生活的習性,只要氣溫超過20度,就可以躲在室內外陰暗的處所等著叮人,幼蟲也可以存活在家戶周圍幾乎任何有積水的地方,在不時暴雨成災、又要儲水抗旱的熱帶國家,根本成為蚊子樂園,防不勝防。
另一方面,茲卡的症狀又遠較登革熱輕微。登革熱俗稱「斷骨熱」,常有很明顯的高燒和骨頭酸痛。茲卡卻往往只有微燒(37度多、或38度出頭),疼痛也不明顯,反而是出疹和眼睛紅這些不痛不癢的症狀。少數發生肢體麻痺或死亡的案例,遭媒體大肆報導,其實是茲卡的罕見特例。更有甚者,有七成到八成的人感染茲卡病毒,是沒有任何症狀的。病人還可能在家睡蚊帳休息,無症狀的感染者則更有可能成為活動的病毒攜帶者,被蚊子叮咬散播病毒,或是因為旅遊、貿易等活動,把病毒帶到其他城市或國家,成為難以掌握的黑數。
蚊子病毒投出變化球:母嬰垂直感染、性行為傳染
最令科學家和醫界驚訝的是,透過蚊子傳播的茲卡病毒,竟然可以通過媽媽的胎盤感染胎兒,也能透過精液等生殖體液藉由傳染給性行為對象,預期也可以經由輸血傳染。這樣「變化球」的茲卡案例頻傳,多樣化的傳染途徑,把登革熱和愛滋的傳染途徑都包括了,在傳染病教科書裡幾乎可說是前所未見,也打破了「蟲媒傳染病」和「性病」分類的藩籬。社會上普遍對性病(俗稱的「花柳病」)存有刻板印象和道德譴責,甚至用法律追究傳染責任,但是茲卡病毒將要挑戰人類社會規範的底線:當所謂的性病可以隨著蚊子傳來傳去時,還能歸咎於感染者嗎?難道被叮是無辜、性愛就算犯罪?還是要鑑定傳染途徑?蚊子到處都是,又如何鑑定是人是蚊的錯呢?
小頭畸形 帶來生殖倫理爭議
科學家從感染茲卡的孕婦胎盤裡,和罹患小頭症死亡的胎兒腦組織中,都已驗出茲卡病毒,醫學關聯性越來越強,因果關係呼之欲出,令當地育齡男女、已經懷孕的夫妻、還有到流行地區旅遊的外國觀光客都憂心忡忡。罹患小頭症的嬰兒通常生長發育遲緩、大腦功能失調,雖然平均壽命減短,但很少會立即死亡,出生後需要長期的復健和支持性治療,除了對家人帶來照顧上、經濟上的負擔,還有父母心理上的自責、面對周遭異樣眼光的巨大壓力,非常需要社會投入資源支持協助。
如果在孕程中早期發現,若法令准許,可考慮優生保健(人工流產),但茲卡流行的中南美洲國家大多奉行天主教,墮胎長期以來是宗教禁忌,因此也只能建議當地孕婦延後懷孕,避免討論孕婦萬一得了茲卡是否要人工流產的敏感議題。像薩爾瓦多政府就要求婦女延後兩年再懷孕、厄瓜多更警告風險地區婦女無限期延後懷孕,但是這樣真的可行嗎?一個出生世代的消失,對經濟、社會、教育、財政的長遠影響,難以估計。而在這些男女地位仍不平等、避孕措施也有宗教爭議的地區,單獨要求婦女不懷孕,卻不呼籲男性配合、提供配套手段,也只能算是喊喊口號而已。
戰勝茲卡:科學知識和社會價值需要對話
茲卡釀成風暴之後,科學家終於開始研發疫苗,但還要很多年才能盼到。流行地區眼前沒有全面滅蚊的好方法,病例人數、有病例國家越來越多,流行地區以外的歐美亞洲各國只能紛紛採取邊境檢疫、旅遊警示等策略來防堵疫情入侵。但源頭無法控制,在有效的疫苗誕生前,茲卡風暴短期內只會越演越烈、無法平息。
對茲卡越來越多研究的結果,將引發更多複雜議題。例如口水、尿液可以驗到茲卡病毒的遺傳物質,是代表這些體液能導致傳染嗎?或只是不具傳染力的病毒碎片?感染後兩個月精液還能驗到茲卡病毒,那應該規定男性從疫區返國兩個月內一律採取安全性行為嗎?如果因茲卡風暴採取非常手段滅蚊,對環境生態又會有什麼樣的影響呢?加上前面提到對於性病的烙印、優生保健的爭議,這些都需要科學知識與社會價值的充分對話,否則就會重蹈伊波拉的覆轍,疫區民眾以陰謀論、天譴論質疑疫情真實性,政府窮於應付社會瀰漫的不信任,國際豎起高牆冷眼旁觀。
好在茲卡不如伊波拉致命,世衛和各國的應變動作都很快,中南美洲的疫情防治資源也比西非豐富。期待蚊子病毒帶來的省思,能再次提醒我們傳染病不單只是衛生問題,而是從政府各部門到民間各領域、整個人類社會要共同面對的無止盡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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