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建和／她知道她不能老

其實她已經很老了！

一個滿頭白髮略顯駝背的矮胖婦人，牽著一個步態僵硬神情呆滯的年輕人。說年輕，也已有三十好幾了，然行為舉止卻彷若小孩。他在碩士畢業前夕出現了異常行為，去當兵沒多久發了病，整個人出現精神錯亂的情形，常面露凶光與驚恐，且不時情緒失控，經診斷罹患了精神分裂症，提前從軍中退役。

她每次要帶他去看病，總要說到他高興，甚至用金錢條件交換才行。這次檢查發現，他心臟衰竭情形遠比想像嚴重，功能只剩下三分之一，未來勢必要做心導管，再來就只能心臟移植了。

聽到醫生這樣說，他的母親面露憂容，他頓時整張臉垮了下來，表情異常陰鬱，但還算平靜。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令人氣餒。

他罹患糖尿病多年，卻始終控制不好，只要有錢便拿去買書及亂吃。他很愛看書，書籍之多已淹沒了房間，因為他根本不遵照糖尿病飲食指導，奶茶、炸雞、高油、高糖、高鹽完全不忌口，再加上抽菸，所以血糖一直居高不下，連帶嚴重影響心臟功能。

規勸發揮不了效果，他母親倒是很自責，認為都是她不小心跌斷了腿，沒能好好照顧他，無法親自調理飲食，與帶他去看病，才讓他的病情拖延。那天他的血糖值飆高700多，醫生嚇了一跳，一般人血糖值500就會昏迷，他抽完血又吃了不少東西，不知要狂飆多高了。

因為吃藥已控制不住了，醫師囑咐需要住院打針控制，他一聽整個臉鐵青的令人害怕，便甩開診間門跑了出去，攔都攔不住。他的母親跟了出去，發現他只是跑到側門抽菸。醫生說，這種情形一定要住院治療，但如果真的不要住院，至少先打一劑胰島素暫時壓一下，不然很危險。

主動跑去與他溝通，他的臉色難看，抽著菸抖著腳望向遠方，並沒有正面看我，只偶而用餘光瞄一下，突然間他顯得異常急躁氣憤，「不要再說了哦！不要再說了哦！有人會下地獄，真的有人會下地獄，不要為了賺錢就這樣不顧別人生命。」愈說愈激動，聲音也愈來愈大，最後整個情緒失控破口大罵咆哮起來，三字經都出了口，附近的人都被嚇了一跳，紛紛看過來，為了安撫他情緒，「好，好，不住院也不打針，你不要生氣！」等到他情緒較平緩後，暫時留他在那裡。

他母親滿臉歉意直鞠躬說對不起，突然感到一陣悲哀，用手緊緊摟著她的肩告訴她沒關係，她悠悠地說出心情。兩年前她丈夫也因為心臟衰竭，原本順利等到心臟換了心，但不知是否吃了什麼藥導致排斥，不到半年時間就走了，留下她和這個孩子，她真的很想好好照顧他，她滿臉不知所措，她也希望送他去住院，但他就是不肯。

這個老母親原以為好不容易將他拉拔長大，以前她牽著他的手陪著他走，以後應該換作是他牽著她的手陪著她走，沒想到她都還沒來得及放手，她這雙歷經風霜的手就必須再次牢牢地握住他，只是這次再也無法放手了，雖然她已經很老了，但她知道她不能夠老，因為一旦她老了，這個長不大的孩子要誰來照顧。

醫生嘆了口氣，仍希望她再向兒子溝通，打一針可以維持個幾天，不然可能會陷入昏迷，但他抵死不肯，且對著老母親破口大罵後，跑走了。醫生只能暫時開了藥，但效果可能不大，特地開了轉診單，萬一有緊急狀況的話，要她趕緊送他到就近醫院急診去。

陪她從診間走到上車處，她的神情異常落寞，她說，她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想幫他但又不知從何幫起，我也沒有答案也使不上力，只能要她放寬心，盡力就好，拍拍她的肩安慰她已經做得夠多夠好了，不要再自責。

外頭的夜很深了，深得看不透遠方的黑。她的兒子卻不知去向，她焦急極目四望，詢問也在等車的人，有人向她指他往某一方向走去，她跛著腿奮力向前跑去，一個踉蹌差點跌倒，走了一段距離後，她的兒子悠悠地從遠處叨著菸走了過來，她飛快地迎上前去，用手摸了摸他的頭，仔細地將他全身看一遍，深怕他受了傷，然後用她的手牢牢地牽起他的手，緩緩地轉身離去，只見他們的身影倒映在昏暗燈影下，在地上拖長了兩個糊模人影，逐漸地消逝在路盡頭。

呂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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