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建和／老爺爺人生的最後一哩路

九十多歲的老爺爺已是癌末，死亡，距他近到不過只一步之遙。

老爺爺的兒女們多次跟醫師要求，可不可以替老爺爺裝上鼻胃管，讓老爺爺可以活得久一點，但醫師始終沒有點頭答應。

老爺爺還清醒時，數度用他那極為虛弱的聲音向醫師清楚表明，他不想被插上鼻胃管。因為他看過他老伴在最後那些日子插著鼻胃管的痛苦神情，原來那樣的活著竟比死還痛苦。他不能為她做什麼，只能每天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生命在垂死邊緣掙扎，不是為了活下去而掙扎，而是在痛苦中無助又無情地等待生命的消逝。

所有的氣力，不為別的，只是為了接受痛苦的折磨，看到被病痛折磨的老伴如此地痛苦，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想要親自伸出手來，把她身上的所有管子都一一拔除掉。不過，他最後還是沒能下得了手，只好任由病痛的痛苦和無謂的醫療，將老伴一再地吞沒，生命殆盡竟是地如此不堪，一直到臨終前都未曾放手。

老伴過世後，每天夜裡只要他一閉上眼睛，就會清楚清楚浮現他老伴那雙無比憎恨的眼神，他們不是很相愛嗎？

老伴一直掛在嘴邊說這輩子很幸運有他作伴，而且許諾說下輩子還要再和他牽手一輩子，難道那都是謊話嗎？那種憎恨竟讓他開始懷疑起他們過往相扶持美好的真實，老伴會不會因此忘了下輩子的許諾，而讓他下輩子再也找不著她，他再也無法成眠。

他不想要像他老伴那樣，一想到老伴斷氣前的猙獰面容，他總是感到萬分愧疚。

醫師握住老爺爺的手輕輕拍了拍，微笑著略提高音量對著已經耳背的老爺爺說：「爺爺，你辛苦了，如果你累了，就好好休息吧！」老爺爺乾裂的兩片唇間似乎不斷發著「謝謝」的氣音，顯得疲憊的他，也勉力擠出一絲笑容，沈重的眼皮裡泛著僅存的淚光。

有天，老爺爺的兒女們又再度要求醫師為老爺爺插上鼻胃管，醫師對於他們這樣的要求，動怒訓斥了他們。

「你們說要放鼻胃管，我沒意見，只要你們可以說服你們爸爸的話，我馬上就放，而且你們不要一天到晚都只要求別人要怎麼做、該怎麼做，你們都只是聽看護怎麼說，你們要不要每天晚上排班輪流來照顧、也陪陪你們的爸爸，聽聽你們的爸爸的想法，就算他早已不太能開口說話，你們也可以用心去感受他在最後的日子裡到底是怎麼過的，再來告訴我要不要為他插上鼻胃管。」

聽完醫師的話，老爺爺的兒女們個個沈著一張臉，每個人都低頭面面相覻，沒人再開口說話。

走進老爺爺的病房裡，只見老爺爺虛弱而蒼白地躺在病床上，偶而輕咳幾聲才打破週遭的寧靜氛圍，偶而撐開沈重的眼皮望了幾眼這個塵世，又再度沈沈睡去，老爺爺正安安靜靜地漸漸走向他人生的最後一段路！

呂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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