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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建和/小鎮的退伍老軍醫

呂建和

振興醫院資深公關


圖/ingimage

在我兒時記憶裡,有這麼一位醫生在我家鄉開了一家小小的診所,而他與他的診所與二、三十年前這個窮鄉僻壤的小鎮,有著非常緊密的關連。我已經忘了這家診所與這位醫生的名字,但這位小鎮醫生的某些身影卻格外地清晰深刻,鮮活地在回憶裡。

從有記憶開始,好像只要有人生病,不管大病小病,都是到這位醫生所開設的診所去看病。從大人口中得知,這位醫生是一位軍醫,退伍後,到我們這個小鄉鎮開了這一家診所,就是大家俗稱的「外省退伍老兵」,感覺稍有年紀,但又不能說是很老,娶了台灣籍老婆,這位醫生娘也在診所裡幫忙,護士與藥師工作都難不倒她。

小時候每次到這家診所去看病都惶惶不安,心裡直噗通噗通跳,坐在窄長走廊的綠色塑膠椅上等候時,身體總會不自主地不安扭動著,一付坐不住模樣,這都是出自於害怕打針的恐懼感,一聽叫到自己名字時,一股莫名的緊張感瞬間遍佈全身每一寸肌膚,彷彿每一個毛細孔都張大了口呼喊著「救命」!

印象中從沒見過他穿白袍,但總是穿著很乾淨的襯衫,而且都是白色系列,純白、格子白、條紋白,褲子則一定是深色西裝褲,腳上黑色皮鞋一定擦得油亮油亮的,簡直光可鑑人,頭髮必定用髮油將每一根頭髮梳抹得服服貼貼的,看起來一根白髮都沒有,我猜想一定用染劑染黑的,以他的年紀應該有六、七十歲了,但染黑的頭髮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少了十多歲。

每個來到他診所看病的鄉民的病歷都被整整齊齊放在特別設計成一個個小方格裡,以姓氏做為排列,每個人的病歷新舊併疊在一起,舊的病歷泛黃不已,邊緣還因長期的翻閱而微微向上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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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ingimage

放置病歷的格子旁則是排列了一個又一個的透明玻璃罐,裡面放著不同顏色的藥丸,五顏六色顯得相當美麗,小時候不懂事以為與雜貨店裡玻璃罐內的糖果是一樣的,一直吵著要吃,直到有次感冒吃到了玻璃罐裡的小藥丸,才知道原來雜貨店裡的罐子裝的是甜甜的糖果,而診所架子上的罐子裝的卻是苦得不得了的可怕藥丸子。

自從爺爺多次中風後,行動受到很大限制,走起路格外艱難,出門都需要旁人陪伴攙扶,父親開設的工廠就位在老家旁,如果爺爺要去診所看病,通常由父親陪著去,有時父親忙碌走不開,就會由母親和我陪同,因此有了細細觀察這位老軍醫的機會。

七十多歲的爺爺不會說國語,日本統治時代出生的他沒受過什麼教育,日本話也只能聽說個幾句,一輩子所使用的語言就獨沽台語一味,但他卻可以和他口中的「軍醫」溝通,甚至聊起天來。話說這位退伍軍醫祖籍大陸南京,自從少小入伍從軍後,便跟隨著國民政府東征西討,也跟著撤退來台,之後便沒有機會再回到大陸去,算算也有三、四十年沒見過親人了,因此當開放大陸探親後,他便迫不及待回大陸老家探親,成了第一批回大陸的退伍老兵。

當他回到南京老家時,一切都已人事全非,雖然他早已知道父母親在文革後沒多久,因生活艱困及身軀孱弱過世了,但親眼看到父母親墳塚時,他還是忍不住跪倒墳前痛哭失聲。後來他每二、三年就會帶著妻子回去南京探親。他桌上隨著回去的次數擺著愈來愈多的相片,那是他回大陸探親後與故鄉情感重新連結的最佳證明。

不過,我倒是每次都被他桌上所擺放的一盛著水的白瓷大碗所深深吸引著,水裡沈匐著大小不一的石頭,那些石頭不只渾圓晶瑩剔透,經過光線折射後還閃動各式色彩,尤其如果雨後出現彩虹,石頭也會變幻出如虹的七彩,我看得入迷不已,他說那是南京特有的雨花石,課本上所讀到的雨花石就在我眼前,美麗的樣貌果然名不虛傳,他看我如此喜歡,送了我幾顆。只是幾經數次的搬家,雨花石早已不知了去向。

退伍老軍醫在敘說這些經歷時,國台語雙聲夾雜著,很努力想要用台語表達,但鄉音有時實在渾重,若沒聽慣,還真不容易懂,但爺爺卻能聽得頻頻點頭。然而他問診時,卻堅持全程說台語,操持著不甚標準口音,「你是叨位沒爽快?」「我來聽看嘜?」有時說得實在難以讓人理解時,他本省籍老婆還會糗他一下,「醫師,你說這樣人家聽不懂啦!來,我來替你說啦!」惹得大家一陣笑。不過我對他還是有點怕,他看起來還是有點嚴肅。

有次我出了車禍,右腳後跟被機車後輪捲絞了進去,削掀起了一大塊肉見了骨,母親急著將我送到軍醫的診所,坐在診療床上的我不停流淚哭泣,只見他架起了他那付老花眼鏡,從鏡片上方輕蹙著眉凝視著我的傷口,鮮紅的血從不斷失去血色的肌肉流淌出來,看得我更加害怕而放聲大哭,然而此時他卻一反平時嚴肅形象,輕聲不斷安撫著我,並替我打上了麻藥,拿起手術用的縫針仔仔細細消毒後,在我的傷口上密密地縫上十多針,雖然還是感到害怕,但不知是麻藥發揮了作用,還是他的安撫起了作用,在縫合傷口的過程中,疼痛感好像真的減少了。

之後的幾次回診,我發覺這位嚴肅的軍醫也沒想像中那麼嚴肅嘛,偶而還會開開玩笑,臉上的笑容好像也可掬了不少!

自那次意外後,我發覺似乎常在街頭見到他的身影,他常會應病家的要求,出診為病患看病,他總騎著一部黑色農用腳踏車,一如他平時的裝扮,腳踏車手把則掛著黑色皮革製包包,裡面放著聽筒、血壓計、針劑,及一些簡單的消毒器具,有時大熱天的,他仍不畏毒辣的陽光揮汗出門,他也曾多次到家裡為中風臥病在床的爺爺看診,如果病患有需要吃藥的話,他則會請病患家屬跑一趟診所拿藥。

記得有一次夜裡,爺爺半夜發了高燒,狂吐狂瀉不止,外面又下著傾盆大雨,根本出不了門,當時父親恰巧不在家,母親要我留下來看著爺爺,她一個人急得跑到診所敲門,母親低頭一臉歉意,睡眼惺忪的軍醫太太下樓開門問明原委,臉上沒有任何慍色,還露出一抹笑意說「等一下哦!」後,輕聲走上樓去,軍醫沒多久便整裝好下樓來,動作迅速地穿上一襲黑色大衣型雨衣,將黑色急救包牢牢綁在腳踏車後座後,立刻跨騎直奔家裡為爺爺看診,他進屋時淋溼的頭髮還不時滲滴著雨水,這幕景象至今仍在我腦海裡留下鮮活的印記。

某日經過診所時,診所早已拉下了藍灰色的鐵門,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開門看診,後來才知道他退休回大陸南京長住,暫時結束診所業務,且沒有打算恢復看診。之後母親聽人提起這位軍醫得了肺癌,最後還是決定回到台灣來養病終老。天氣好的時候,偶而會看到他太太在外頭蒔花打掃,他則在一旁拿著水管清洗停放在診所走廊已很少開的轎車,過沒多久後,就聽說他因癌末併發多重器官衰竭過世了,而那時爺爺也早已過世多年,爺爺過世時,死亡證明還是他來家裡幫忙開立的。

後來再經過診所時,發現門已不再開啟,他們一家人在軍醫過世後便搬遷到台北居住了,診所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進出,牆壁開始斑駁,招牌髒污處處,走廊的天花板也結了處處的蜘蛛網,原本築巢的燕子不再飛來,只留下一地污穢,鐡門底下門縫則塞了滿滿信件,都已泛黃泛舊了。

有一天,診所招牌不見了,只在柱子上留下了一長方形的灰污印記,後來才知道他們將房子賣掉了。沒多久後,原本的診所變成了髮廊,換上了嶄新的燈箱招牌,晚上還會轉閃著多彩的霓虹燈,牆壁被重新粉刷並貼上了日本女明星照片,如此炫目的景象矗立在原本緩靜的街頭,心裡隱隱有種逸出現實的不真實失落感,在心裡頭低語迴盪著。

很懷念那個診所放著一個個裝著不同顏色藥丸的藥罐和手寫的泛黃病歷的年代,也忘不了那個操著南京口音發著不甚標準卻仍努力學習台語的退伍老軍醫,雖然背景與當地民眾如此地不同,但他仍努力適應並融入這個鄉下地方,鄉下的莊稼人也沒有因為他外省籍的外地人身份而排斥他,一句句「謝謝醫生!」代表了大家對他的認同,也因他的無私奉獻更加地尊敬他,他曾經那麼努力地守護那個過往美麗而淳樸的小鎮!

呂建和 老軍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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