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上豪
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心臟外科主治醫師
內容提供合作、相關採訪活動,或是投稿邀約,歡迎來信:
蘇上豪
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心臟外科主治醫師
第一眼看到林女士,我就開始後悔為何要答應替她做手術。
她是一位乳癌末期的患者,癌細胞已經全身多處轉移,更不幸的是她還因腎臟衰竭必須接受血液透析(俗稱的洗腎)的定期治療。由於她用於洗腎的血管脆弱細小,加上洗腎過程中血壓降低得厲害,所以提供血液透析的功能很差,在醫師的建議下轉介給我。
和林女士的主治醫師通話時,我對她的情況並沒有問得很詳細,只知道她的乳癌並沒有接受完整的西醫治療,除了在發現時已經是末期之外,諱疾忌醫的她又尋找所謂偏方藥草的協助,於是病情沒有起色不說,連帶腎臟功能也不保,因此最近接受洗腎的治療。
受到她腎臟科主治醫師懇切的拜託,我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不過我特別表明若林女士求生意願不強烈,就不要折磨她了,反正只要放著一、兩個星期不洗腎,她就可以在尿毒造成的昏迷中,沒有痛苦地安詳辭世一但我得到的是相反的答案,林女士似乎沒有提早放棄的想法。
於是她在女兒護送下,坐在輪椅推到醫院的手術室。在與麻醉科醫師溝通後,他覺得林女士的狀況很差,麻醉風險高,儘量勸我用局部麻醉把手術完成,以免病人出問題。
林女士的女兒聽到麻醉師解說之後,無奈地和母親溝通後,終於勉強同意在利用局部麻醉下,在林女士頸部大血管置入矽膠材質的洗腎管路。這種管路和俗稱的「double lume(雙腔管)」不同,可以在患者身上擺放一段時間,除了可以提供穩定的洗腎血流以外,患者更可以免除每次洗腎時的扎針之苦。
簽完同意書之後,林女士在女兒陪同下被送進手術室。只是光從輪椅把她安置在手術枱上的過程,整整花了快二十分鐘,原因是林女士全身多處骨頭已經併發癌細胞的轉移,不要說移動身體,連坐在輪椅上也是不斷呻吟叫痛。
我的耐心在緩慢安置的過程,以及林女士不斷地嘆氣吟、近似哀嚎聲中被消磨得大半,不過我最後卻被她女兒的行為所感動。
依照一般規定,患者送上手術枱的過程家屬是不能參與的,但是林女士的女兒告訴工作人員,母親身上容易造成疼痛的位置她最清楚,於是手術室護理長破例讓她穿上隔離衣和我們一起將她母親輕柔地安置於手術枱上。
林女士的女兒很孝順,那種心意在細微的動作表露無遺,所以,我想再怎麼不耐煩的人,看到她的行為之後,都可以放下心中的那種因為林女士無來由呻吟的不舒服。
只是躺上手術枱上的林女士,才是折磨我心智最大的來源。
從消毒鋪單開始,任何碰觸到她身上的做為就會讓她叫出聲音,一會兒說消毒水太冷(因為含有酒精的關係),一會兒嫌我動作太大,最後在施打局部麻醉劑時,她緊繃的情緒升到最高潮,針一扎進皮膚她就大叫而且流淚。
我只能儘量安撫她緊張與難過的情緒,耐著性子等大量局部麻醉劑打到手術部位後再割開皮膚,希望快一點完成手術。可惜即使我的動作再小,我每一次拉扯她的皮膚,就是一陣呻吟、甚至是叫聲。
「林女士,很痛嗎?」
手術室流動護理師,以及我不斷詢問她,而她的回答都是痛—只是這種不舒服並非是手術的位置,多半是全身骨頭因為癌細胞轉移的地方被動到而產生的疼痛。
「醫師,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做了,我不想活了!?」
在手術的中途,林女士突然對我提出如此的要求,我十分錯愕,因為這和那位拜託我的腎臟科醫師說法有很大的差異。
我沒有很生氣,只能詢問她為什麼?因為她的主治醫師說,她還想接受手術拚看看。
「是我女兒說服我來的,其實我早就想放棄了!」
林女士的回答讓整個手術室頓時陷入一陣沈默,我聽到之後並沒有覺得很生氣或不耐煩,我只想到那位孝順女兒的身影。我忽然心頭感到一陣酸楚,不知那裡來的勇氣對林女士說:
「我想妳女兒說服妳的原因,是希望能再多陪妳一段時間,從她的行為看來,我知道妳們母女感情很好,而且她對妳一定很孝順……」
林女士的呻吟變成靜默,接著我又說:
「我不知道妳能再活多久,但相信我,就算妳不想活,也想想妳女兒,是她想報答妳養育的恩情,多一天是一天,希望遺憾少一點!」
我從鋪單遮住的林女士那裡聽到啜泣聲,在徵求她的同意之後,盡我最大的努力將手術在輕巧與快速中順利完成,在這之間沒有任何呻吟聲傳出。
手術完成揭開鋪單後我發現,林女士已淚滿面,為了怕她女兒擔心,我請護理人員儘快替她拭去淚痕。
當林女士的女兒將她抱上輪椅,即將離開之後,很難得看她對我微笑並點頭致意,還要求女兒對我鞠躬致謝。
我翹起大姆指,稱讚了林女士的勇敢,我相信今天所做的手術對她會有很大的幫助,她一定會努力多活幾天,珍惜和女兒最後的相處的日子,不需要再為了洗腎過程不順,奔波於醫院的手術室。
這篇文章對你有幫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