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19 名人在線.咩姐.come on
咩姐.come on/我不知道怎麼和臨終的病人說未來
凌晨一點半,小夜班下班,和同事在電梯口互相說了明天見,我拖著懶散的腳步經過一樓大廳。熄了大燈的大廳,和白天吵鬧的樣子截然不同,只剩幾盞發出白光的小日光燈,以及冷氣在空曠間的呼呼聲。一排四張一體的黑色塑膠椅,安靜地在杳無人跡的大廳裡待著。我沒有急著回家,我朝塑膠椅走去,坐在左手邊數來的第二個位置,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要有多少勇氣,才能夠面對沒有盡頭的治療?※護理站內,醫生和住院醫生討論著病人的用藥、檢查室打來的電話聲不斷、護士告知家屬病人今日抽血的結果、病人連人帶床被推進電梯送去檢查……正當每一個人都埋頭做著份內的工作時,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宏亮又有朝氣:「我又來啦!」「阿伯你又來啦。」護理站的每一個護士都笑著回應著他。「老病人」,是我們用來形容常常住院的病人的一個辭彙。老病人通常都非常清楚住院和治療的流程,如果沒有突然安排的檢查,或身體出現不對勁的狀況需要額外接受治療,對於那些老病人來說,住院就是注射化療藥、在醫院睡一個或幾個晚上,然後回家。阿伯就是這樣的一個老病人。當主治醫生告訴他,他的治療計畫是沒有期限,需要不斷地定期注射化療藥物,直到檢查顯示腫瘤有改善為止,阿伯每三個禮拜就會來醫院報到一次,年復一年。阿伯的習慣,每個人都很清楚。他住院的時候,會揹著一個黑色的背包,裡面裝著五天份的換洗衣物。他總是下午兩點多來,報到之後,他會先洗個澡,然後出去買晚餐(注射化療時得推著點滴架,他覺得這樣出去買東西很麻煩,所以總是先買好),回來時他會拎著一袋葡萄汁--今天有幾個人上班,他就買幾罐。「哪,給妳們喝,我要補充維生素,妳們也需要。」他總是這麼說,然後從袋子裡拿走兩罐葡萄汁,其他都留給我們。施打化療就像吊點滴,並不是每一個病人都會有副作用產生。有些人食慾會變差、有些人會很想吐或精神不濟,但也有部份的人沒有特別的影響產生,阿伯就是這樣的病人。他的療程一次是三天,這三天他會乖乖在病房裡活動,看書或玩手機,推著掛著化療藥的點滴架在走廊散步,但當結束化療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假外出。「我等一下就要出去了,我要去唱歌。」他閃著明亮的眼睛,一邊在請假單上簽名,那模樣很像小孩子得到心愛的玩具。「出去要小心唷。」我們這樣叮嚀著。「妳們有沒有想要吃什麼東西,我等一下一起買回來。」他笑著說。「不用了,不用每次都破費啊,留著你自己用就好了。」我搖搖手。即使我們每一次都回絕了他的好意,每一次他還是會帶著食物回來(也許是雞蛋糕也許是雞排)。如果沒有心靈支柱,治療是很容易失敗的。阿伯的老婆十年前過世了,一年前,他交了一個同年齡的女朋友,兩個人有著共同的興趣:唱歌。這也是為什麼阿伯總是期待請假的原因。他的女朋友很少到醫院陪他,沒有女朋友陪伴在身邊的阿伯,常戴著老花眼鏡、瞇著眼,坐在椅子上專心輸入簡訊。「又在寫情書了嗎?」我經過時打趣地對他說。「對啊,又幾天沒看到了。」阿伯搔搔他那顆把頭髮剃光的頭,手指在頭皮上發出刷刷的聲音。我一直以為中年人的第二春是沒有阻礙的,但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有一天,阿伯比平常早三個鐘頭回來,兩手空空。我看了他一眼,他皺著眉頭好像在煩惱什麼。「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啊?」我一邊搖晃著手中的藥物。「被我女兒趕回來了。」他的女兒認為他和其他女性交往,是忘了已故老婆的表現。阿伯夾在女兒和女朋友之間很煩心,他不想和女兒爭執,但也無法為此分手——他需要支柱。即使阿伯總是看起來很開朗,但心底仍舊會為了瑣事煩惱,更何況他還在接受治療。 遙遙無期的治療依舊遙遙無期。在一次電腦斷層檢查之後,腫瘤又默默擴展版圖。阿伯終於崩潰了,他的精神一次比一次差,笑容減少了,出去唱歌的時間縮短了。而唯一增加的,是化療藥物的劑量。如果知道遙遠的盡頭等著的是希望,至少還有意志去努力;但如果等在盡頭的,是死亡,又該用什麼心情去面對?某天下午,外頭的氣溫很熱,我踏進充滿冷氣的醫院大廳,大步往單位走去,忽地,我看見了阿伯,他坐在第一排黑色塑膠椅上,左手邊數來的第一個位置。他的雙手手肘靠著膝蓋,彎著的背脊似乎比幾個禮拜前更瘦了,那喪氣的樣子我從來沒在他身上看過。我轉了前進的方向,一屁股坐在他右手邊的空位上。「阿伯,怎麼了?為什麼坐在這裡?」我裝做沒事般和他說話。阿伯轉頭看了我一眼,「要吃茶葉蛋嗎?」他抽動嘴角,似乎認為這樣會看起來開心一點,但是反而更難過了,於是他收回視線繼續看著地板。「不要這樣嘛。」我拍拍他的背,堅硬的骨頭觸感傳來,我心底突然為了我說出這句愚蠢的話感到丟臉。「我……要死了。」他看著地板。「已經沒有辦法了。」「阿伯……」我說不出話,一句安慰的話我都說不出來。身為把生死的紋路看得很清楚的醫療人員,我們都知道安慰的話是沒有用的。我知道怎麼和癌末病人談死亡,但我不知道怎麼和臨終的病人說未來。阿伯大概發現了我的不知所措,他抬起頭,硬是擠出笑容,「下下禮拜我又要來打化療了,要記得來看我,要來看我。」我用力點點頭,當作承諾。 但承諾還沒來得及實現。阿伯低頭坐在大廳的那天,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 ※大廳的空調還在呼呼作響,我又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把氣從肺裡吐了出來。我看了看左手邊的位子,是空的,黑色的坐墊上隱約有一小塊水漬。我伸手,摸了摸那塊水漬,是乾的。平常我是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的,我有嚴重的潔癖。我閉上眼,想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病人。人生其實很無奈,認識了數年的人,卻在不知道的時候離開人世,什麼時間什麼地點什麼方式全都不知道。這感覺很怪,彷彿可以假裝他們還在,但事實上,已經不在了,他們不再存在於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尤其隨著年紀漸長,這種突然煙消雲散的感覺更深了。任何一個人都應該牢記,珍惜身邊的每一個人,牢牢地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