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5 名人.陳光超
陳光超/讓曾繁穎醫師不能睡覺 是我生平最正確的一次決定
一看就知道是照顧農田的樸實子民。「主任,我爸爸最近都說喉嚨痛,吃不下去。」 憂心忡忡地女兒告訴我。 「而且已經好一陣子了,叫他來都不來, 今天我回南部把他押上來的。」身為老師的女兒, 又補上一句。「阿背, 哩兜位无鬆快?」 (阿伯你哪裡不舒服?) 我轉頭問他。「无啦, 吞誒柳柳呀疼。」 (沒有啦, 吞的時候會有一點點痛。)他低著頭很靦腆的說。「嘴巴張開, 阿背。」我說。 隨著他張開嘴巴, 一股腐敗的味道,對著我的鼻子,直沖過來。「哇!」 我心裡暗喊不妙!這個阿伯的嘴巴裡面, 有一大坨張牙舞爪的肉團,表面鮮紅的顏色,好像佈滿血絲的眼睛,面目猙獰地瞪著我。「這應該是扁桃腺癌。」我轉頭跟他的女兒說。 「但是要做切片才能確定, 而且這應該不是最近才發生的事, 以這個腫瘤的大小來判斷, 至少一年以上了。」「很嚴重嗎?」女兒很擔心的問。「可能已經第四期了。」我嚴肅的點點頭, 轉頭看了一下阿伯, 他露出黃色的牙齒, 無奈的對我傻笑著。 對於我跟他女兒的對話似懂非懂。 「醫師,第四期還算是早期嗎?」女兒用平靜的口氣問我。 「第一期跟第二期才是早期, 第四期已經是末期。」怕阿伯聽到, 我輕聲地回答, 雖然心裡嘀咕著這個老師怎麼這麼沒概念。「那那…那還有救嗎?」 女兒開始著急起來。「要先做檢查, 假如沒有轉移到腦部以上頸部以下的話,就有希望可以開刀。 否則算是已經遠端轉移的話,就只能放療跟化療,這樣成功活下來的機會就會少很多。」我很保守的回答她。「陳主任, 假如我爸爸可以開刀的話, 你一定要親手幫我爸爸開刀喔。 我是梁醫師介紹來的。」「喔, 一定一定…。」我苦笑著回答!因為我想起了昨天在開刀房裡面的事情。「Kojo,」我正聚精會神的在開刀, 有人闖進我的開刀房。 我根本不用抬頭, 就知道是誰來了。 因為會用日文發音叫我的名字的人, 除了我的家人之外, 就只有他---- 曾繁穎醫師。 通常他用日文叫我之後, 馬上會講一長串的英文跟我哈啦一下。因為我們兩個實在太熟了。「我。。我。。」他竟然不是用英文,反而是用中文, 而且講得有一點結巴!這個太不尋常了。 我好奇地抬起頭看看他, 「怎麼了?」「有事嗎?」「唉! 我老闆說, 以後我不可以在半夜幫你補皮了。」曾繁穎說。「那我的病人怎麼辦?」我顧不得我還在手術中, 驚呼起來!曾繁穎醫師是在享譽國際的長庚醫院整形外科, 接受完整顯微手術訓練的專家。他有很多的特質,跟我非常類似, 尤其是在開刀中, 對完美的追求, 一點都不鬆懈。因此我們兩個一拍即合。 我負責切腫瘤,然後輪他上場, 把病人因為切除癌症而破碎的臉,重建回去。 不管病人是缺了舌頭, 或是沒了下巴,甚至沒有嘴唇,他都有辦法把手術造成的這些可怕外觀, 補綴修復成為「人模人樣」。 有他這樣可靠的後盾, 我就非常放心大膽的把腫瘤切除乾淨,不怕病人手術後, 沒有一張可以見人的臉。由於我們合作無間, 手術量大,時間又長,所以開刀房的護理同事, 從我們兩個人的姓名中,各取一個字, 稱我們為「超繁(超煩)二人組」。「其實我的老闆是為了我好,」 繁穎不再結巴地說。「他說你每次開刀都開那麼久, 害我每次都是半夜才開始開工, 他擔心這樣對我的身體太傷了。」外科部蔡主任真的是一個愛護下屬的部長,也是由長庚醫院整形外科挖角過來的前輩。「我也不想讓你每次都半夜開刀呀,」我無奈地說 。「你也知道我們都是挑困難的做 ,沒有辦法做太快。」,「而且我們的信仰是,多花我們兩小時,把所有的癌細胞拿的乾乾淨淨 ,病人就可以多活10年,這樣的時間投資,是很划算的。」「不過老闆已經這樣說了,我還是要尊重他 。」繁穎說。 「好吧,」我只能回應,「我以後只好自己拿胸大肌皮瓣自己補了,不能幫你惹麻煩。 」 「照相!」因為腫瘤太大,我把整個被癌細胞佔滿的扁桃腺,帶著下巴骨頭一起鋸下來。 吩咐流動小姐幫我照相,當做記錄。 我檢視了一下,過去的幾個小時,我所幹的好事 - - 病人的嘴唇被我掀起來,放到耳朵旁的位置。直接看到他整排的牙齒以及一個缺損的大洞。洞底可以看到跳動的頸動脈 。我取的胸大肌必須含著乳頭,這樣面積才夠大,才能修補這麼大一個破洞。於是我切開了他的胸部,把他的胸大肌帶著皮膚及乳頭,經過鎖骨下皮膚,移轉置到口腔裡面。 這時抬頭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是晚上10點了。 我把胸大肌皮瓣,植入原本應是扁桃腺的位置。「你看!大小取的恰恰好!」我得意地抬頭跟我的住院醫師黃醫師說。「是沒錯啦,不過如果皮瓣這樣擺的話,將來病人嘴一張開,就會看到他的乳頭,不好看吧?」已經覺得累了的黃醫師,跟我苦戰一整天,心情不好,口氣也不太好。「那我把它縫到旁邊一點,」我一邊調整乳頭的位置,一邊說 。 由於在邊邊角角的關係,不容易看清楚。更糟的是,這個人的皮怎麼這麼硬,一下針,針就扭歪了。「他x的」心裡邊咒罵,邊把針拔出來,扭直後,再縫一次,「噠」一聲,針竟然就斷了。「拿一條新的線來。」我有點挫折地說。新的針頭好不容易刺穿乳暈的皮膚,跨到咽部,順利穿過整層的咽黏膜。終於可以把皮瓣的皮,及咽部黏膜縫上第一針!先打一個外科結,把右食指伸進口腔最深處,意圖把這個結勒緊,「啪」一聲,我竟然太用力,把好不容易縫好的線,給勒斷了。「x,」這次不是罵在心裡,而是直接脫口而出。「這是什麼爛線,」我當然沒怪自己,而是把氣出到刷手小姐上面,直接把斷線連同躡子,甩拋到她面前,「碰」地一聲,把她嚇了一跳,身體不自主地往後傾了一傾。「換一條新的線來!」我用很惡魔的口氣下令。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前後折損好幾條昂貴的可吸收針線,終於筋疲力竭地,繞著胸部皮瓣縫了一整圈,把它坎在破了一個大洞的咽喉壁上。把整個手術野清理乾淨,不禁得意地欣賞一下,自己從頭到尾,不假他人,獨自完成的傑作。口腔裡一片血紅的口咽黏膜中間,出現了一塊雪白的皮膚,像是一個白沙島。島邊還有一個,看來像是瞭望塔的乳頭。「黃醫師,你看你看,」「這個Nipple(乳頭)像不像個瞭望台?」「主任,現在都已經是半夜了,怎麼還那麼有想像力?」黃醫師就是不肯附庸風雅一下,只想趕快結束手術。「真是個沒趣的人。」我心裡暗罵他。手術區域內萬一有血塊或是有空隙,就有感染的風險。所以我們都要在皮瓣跟切除區域間,擺上引流管,把這裡面的血塊或空氣抽出,造成負壓。讓皮瓣與切除區域可以緊緊地貼吸住,讓空氣及血塊沒有空間可以滯留,才能避免感染。眼看黃醫師累了,我只好加快腳步,擺好引流管。關好傷口之後,把引流管接上suction(抽吸機),準備將皮瓣下的殘留血塊抽出來。「主任,管子在漏氣。」黃醫師驚呼。一般而言,若是皮瓣把切除區域封閉的好,引流管接上抽吸機時,皮瓣會突然扁下去,就像我們吸乾鋁箔包飲料時,鋁箔包會扁掉一樣。若是鋁箔包上另外有個破洞時,鋁箔包怎麼吸也不會扁掉,而嘴裡不斷吸到空氣,吸都吸不完。我看了一下,皮瓣確實沒有扁下去,一定是有漏洞沒縫好,在漏氣。「沒關係,我補一針。」「是這裡在漏。」「再拿線上來。」我交代刷手護理師。實在是太深太難縫了,掙扎了許久,終於補好這一針,接上引流管。「還在漏!」黃醫師失望得說。雖然心裡很不爽,嘴巴還稍微控制的住,沒罵出來。「拆線剪,」我要了尖剪刀,把線頭剪掉。「線再上來。」我跟刷手護理師說。花了很大的功夫,重新再縫了一次。「成功了。」我喘口氣。「主任,這邊也在漏。」搞了好久,「這邊」補好了。「那邊又漏了」。。。如此反反覆覆,這塊原本雪白的皮瓣,禁不起我縫了又縫,拆了又縫,漸漸地邊緣被針戳爛,顏色轉變成暗紫色,一副要壞死的樣子。手術碰到困難時,絕對不能急,也不能慌。我的習慣是暫停手上的動作,不再盯著傷口。一方面讓心情平靜,一方面讓眼睛離開看了很久的血紅手術野,重新適應自然的顏色。我閉起眼睛,腦袋裡浮現出頸動脈破裂的影像。這個腫瘤因為很大,頸部淋巴已經轉移,所以我也幫他做了頸部淋巴根除術,只留下最重要的頸動脈。它赤裸裸得在我的眼前跳動,唯一能保護它的就剩下這塊從胸部移轉過來的皮瓣。若是皮瓣壞死,或是皮瓣沒有縫好,會漏氣,代表嘴巴的口水,會從漏氣的縫隙,滲流到頸動脈。裸露的頸動脈泡在口水裡,一定會爛掉。當它爛到破了的時候,病人瞬間就噴血死亡。這還不打緊,由於頸動脈是直接從主動脈分枝出來,壓力很高,噴射出來的血,連病房的天花板都會濺滿,場景非常駭人。我深吸一口氣,重新檢視皮瓣。眼睛經過這短暫的休息,果然又銳利了起來。我發覺,每一縫線跟縫線中間都有縫隙。剛剛真的太急了,沒有確實做好。要讓病人活命,就要全部拆掉重縫。「重縫?」開刀房內包括麻醉的每個人,都跳起來了。「這可是花了4個小時才縫好的耶!」「現在幾點?」我問。「已經是早上兩點了。」大家異口同聲。「兩點就兩點,縫到天亮也要縫。」這時開刀房內一片寂靜,氣氛盪到谷底。我知道我不能因為大家想回家休息而退讓,因為不重縫病人一定會完蛋。「小線剪!」「開始工作吧!」我把線全部拆了,決心重來一遍。「真是出師不利!」第一針往皮瓣上的乳頭縫下去,針立馬就斷了。「再來一條線。」又斷了。。。「X!@$¥」我終於爆炸了,口沒遮攔地用盡髒話全罵出口了。不僅脾氣控制不了,心情混亂,更糟的是眼睛看到的都是血紅一片,分不清楚哪裡是表皮層,那裡是下皮層。這樣的狀況一定沒法縫好的,我的心想要繼續,但眼睛已經累了,縱使閉上眼睛休息,也只能有短暫的時間可以看清楚,沒多久又只看見血紅一片。「完了,病人死定了,我在家屬面前,名譽也死定了。」面對自己搞出來的爛攤子,我非常沮喪。我知道今晚我若是再逞強,把整個手術完成,那就是只是把手術「做完」而已,而不是「做好」,結果一定不理想。為了病人,我必需要拉下臉來求救。「唉,要是那個煩人醫師在,就好了。」黃醫師說!「曾繁穎?」我問。「對呀,你的老相好嘛,不然是誰?」黃醫師也看出來,我們必需求救,才能讓病人活命。「好,我們扣(call) 他!」「主任,現在是凌晨2點半耶。」流動小姐不敢置信。「曾醫師一定在睡覺了。」「不然病人怎麼辦?妳扣他。」「現在!」我加重語氣強調。「我先查一下曾醫師今晚有沒有值班。」她去翻了一下班表。「他昨天剛值完班,今天是休息喔!」「昨天他也忙了通宵,現在一定在睡覺。」這小姐不敢打這個電話。一般在補眠的人,被吵醒時,會怎樣爆炸,各位是懂得!她怕被曾醫師罵。「妳不打,我自己打。」「把電話擴音打開。」我還在手術台上,手不能碰電話,只能用免提的方式打電話。流動小姐怯生生的撥了曾醫師的電話。這時大家都沈寂了下來,等著從擴音模式中,一起聽到曾醫師從熟睡中被吵醒的反應。「嘟嘟。。。」鈴聲響起,伴著麻醉機規律的「嗶嗶嗶」聲音,安靜中透露出一絲絲的緊張。「尾欸!」曾醫師電話接起來了,果然是熟睡中被叫起來的聲音。因為不是「喂」,而是聲音拉長而顯得慵懶的「尾欸!」他還沒真正醒,語氣還沒爆炸。「Oliver!」因為用擴音,所以我用喊的。「蛤,是誰?」語氣硬起來了,醒了!開刀房內每個人都盯著我看,想知道接下來會怎樣。「Oliver--」我提高了音調。「我是超人,」「蛤,你說你是誰?」「我是 陳-光-超。」我知道用擴音講話,聲音聽起來空空的,會聽不清楚。我-用吼的!「哦!喔!噢!」有大夢初醒的感覺。「是你Kojo嗎?」還在懷疑中。「對啦!」「Hello, What’s up?」他完全醒了,確定是我,馬上開始撂英文。他問我有什麼事,語氣高昂,完全沒有起床氣。整個開刀人員都鬆了一口氣,期待中的咒罵,完全沒有發生。而且在聽完手術台上的現況後,從10幾公里外的家,飛快的,不到3點半, 就出現在開刀房。他一出現,我煩亂的心情,神奇的穩定下來。有曾繁穎在,我心裡非常篤定。他「針針必較」,必需完美,我是可以很放心的把「病人的命」,直接丟給他。再次清洗傷口後,我把主刀位置讓給這個煩人醫師。只見他靈巧地轉動持針器,針進針出,一點也不像我那麼掙扎。很快的他已經把3,6,9及12點方向的皮瓣縫好,雛形初現!尤其是乳頭那針,100%固定在我想要的位置上。「Oliver,剛剛我在縫皮的時候,要不是針扭曲,不然就是線斷掉。」我還活在剛剛的噩夢中。「他皮這麼硬,又這麼厚,怎麼已連續縫那麼多針了,你的針還是維持原狀,完全沒有扭歪呢?」我是認輸了!「要縫得快又好,平常要練習運針!」Oliver回答的理所當然。「運針?」我好奇地問。這名詞聽起來,很類似武俠小說中的「運功」「運氣」,很玄很神秘。「縫這種皮,要運針,不能用蠻力。」「那我也要學。」我想若學會了,不就可以運用丹田之力,練就武功蓋世,成為天下第一刀。「告訴我,運針的英文怎麼說?」我不想再勞駕繁穎教我。我心裡想,只要知道英文名稱,自己去查國外文獻,就可以自學,秘密偷練這個武功。「喔,這是我老師Noordhoff (羅慧夫)及蔡老闆強調的概念。」Oliver 說。「運針,沒有英文喔。」「哇咧,沒有英文,那我怎麼查文獻?怎麼學?」我失望了。「所以世界各地的醫師,都要來台灣學呀!」「而且,要學會這種內功,是要慧根的!」他透過戴著手術放大鏡的眼鏡,狡譎地瞪著我說。我懂的,這傢伙用別人查覺不到的眼神告訴我,-我-沒-慧-根-!既維持大家對他半夜被吵醒也沒生氣的高貴形象,又私下狠狠的酸了我一下,兵不血刃的報了無法酣睡的仇!「接引流管。」傷口關好了,「Suction!」關鍵時刻到了。抽吸機一打開,皮瓣就立刻扁下去,緊緊地「抱住」整個傷口。暗紅色的血液,緩慢地從引流管引出,完全沒有空氣通過。「耶,沒有漏氣了!」黃醫師這時精神也恢復了,雖然天已經亮了!。。。。。「主任,這是我們自家的,請您務必笑納,不成敬意!」病人當老師的女兒來了。「謝謝你,我爸現在吃的很好。」「體力完全恢復了,他要我把他親手種的送給您,我們全家都很開心!」「你的手術太好了。」真是對不起,繁穎兄,手術不是我做成功的,你的功勞被我收割了!禮物是我的,而你只當了個幕後英雄。不過禮物最終送給我,我也心安理得。因為做出「半夜不讓曾繁穎睡覺」這麼厚顏無恥決定的,就是我!而且是我這輩子做的最正確決定之一!《後記》曾繁穎湘豐整形外科院長振興醫院整形外科主任林口長庚,新光醫院整形外科主治醫師與陳光超醫師相識37年,從英姿颯爽到花華白髮我們共同堅持的信仰是「病人安危與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光超兄對病人的執著、愛及負責都是同為醫師的我所佩服。雖然縱有意見分歧,但最終都能呈現出各自最好的一面,讓病人得到最好的結果。最近看一部電影「天賜良醫 Something the Lord Made」講白人醫師Alfred Blalock及黑人助理Vivien Thomas,完成人類第一次開心手術—藍嬰手術。兩位醫師的相知相惜,正如光超兄與我的最好寫照。最後片尾Alfred Blalock醫師對Vivien Thomas的一段話:「人們活著,多少都有不少遺憾,我有些遺憾,但我們應該記得不是曾經失去的,而是我們曾經成就的。」我們成功拯救了不少人的生命,不是嗎?光超兄謝謝您提醒,外科醫師救人是不分晝夜,永遠需有競競業業如履薄冰之感,才能成為醫者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