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向堯
永越健康管理中心神經內科主治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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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向堯
永越健康管理中心神經內科主治醫師
幾年前那位爺爺由家人陪同來求診,主訴子女覺得他的記憶力不好,像偶爾忘記鑰匙放哪裡、或忘記吃藥;但性格並無異常。
爺爺頭髮不多,但白得很均勻;牙齒少了一大半,配上滿臉皺紋,老得很可愛。第一次看診,我問他身體有沒有不適?記憶力好不好?他把臉湊近我的嘴邊仔細聆聽,然後含糊的回答說「沒有哇!」女兒不好意思的說,爺爺很重聽,請醫師講話大聲一點;我笑笑說沒關係,在腦神經科門診,聽不清楚的患者比比皆是,我們早已司空見慣。
作了理學檢查,初步懷疑是阿茲海默症。此後安排抽血與影像檢查和心智評估,向健保署申請失智症專案藥物,也順利核可了。我告訴家人,要按部就班用藥,希望能夠延緩爺爺智力退化。
爺爺非常有禮貌。每次回診,我總是問他睡得好不好?有沒有出門曬太陽?他都慈祥的說「差不多啦!」然後由陪同而來的奶奶與女兒補充他的近況。每次臨走前,爺爺會揮手致意,對我說「阿里阿哆!莎唷娜娜!」
我的失智症患者在門診比率並不多,少數被診斷為阿茲海默症的才有機會使用專案藥物。但不是每位患者對此類藥物都有療效,有些人治療後仍持續退化,隔年重新評估不過關就無法繼續用藥;爺爺的狀態相形是較穩定的。
兩年前,爺爺的大兒子描述,陪爺爺散步時,他會撐著拐杖哼著小調,唱的是日本歌「北國之春」。爺爺雖然受日本教育,但子女卻未曾聽他唱這首歌。我儘管和子女一樣不知原因,但有些失智症患者會聯想起過去的長期記憶,比方談論小時候的玩伴、唱小時候的歌;或許這首歌對他有特殊的意義也說不定。
下診後,我去查了「北國之春」,那是一首因求學或謀生而離開家鄉農村、不得不來到大城市的遊子想念故鄉之歌曲。這曲子是否反映了爺爺年輕時的際遇,無從查證。但那首歌膾炙人口,被翻唱為多國版本,台灣版是余天演唱的「榕樹下」。
一年後,爺爺開始行為異常。夜裡常常醒來,抱怨外頭有個男人在唱歌,唱的還是那首「北國之春」。他有時會表示要出門去制止那個唱歌的人,因為那人唱的旋律或歌詞不對;但經過勸告後,打消念頭。此外兒子說,偶爾爺爺還會聽到台中商專的校歌,可能跟他以前念台中商專有關。但家人確定「半夜外頭沒人唱歌!」
我問爺爺:「那個人唱錯了嗎?」爺爺想了片刻說:「那個人唱的太粗俗,其實這首歌是很好聽的。」我又問:「你以前念書的學校有趣嗎?」他回答說:「不錯啊!交了很多朋友。」我笑著安撫:「不是每個人都有好歌喉,爺爺你要多包涵啦!」爺爺點頭表示認可。
我猜想那是爺爺的聽幻覺,但也不排除是深層的記憶。請子女回家想想,是否有屬於爺爺的獨特事蹟?假若可以找到蛛絲馬跡,懷舊療法對維繫患者記憶力常有不錯的效果。此外對於那兩首歌,假使不會太影響生活和情緒,爺爺愛唱就隨他唱,要抱怨就去抱怨,子女就當個稱職聽眾即可,不要刻意去糾正。
但是許多失智患者,隨著病情進展會出現越來越多的視幻想、聽幻想,例如覺得鄰居說他壞話、子女要謀財害命等等,心神不寧,甚至造成家庭失和,那就非得用藥了。
幸好爺爺的症狀僅止於此,沒有更多的行為脫序。他似乎已能跟這兩首歌曲和平相處;家人甚至覺得使用失智藥物後,他的記憶力與脾氣更好;而每年的定期心智評估,分數也都持平,這表示治療效果不錯,大家都很滿意。
前一陣子改由女兒陪他來就醫。寒暄之餘,女兒忽然提到,爺爺在當兵前應該有位青梅竹馬的戀人,這是她整理爺爺的過往信件時發現的;隨著爺爺去當兵,就失去了聯繫。乍聽這件往事,我的腦海忽然浮現了電影「海角七號」的劇情。
雖說行醫者不該太八卦,但忍不住好奇心,我還是問了一句:「那首北國之春,和奶奶有關係嗎?」女兒大方說:「沒有,奶奶對於這首歌一無所悉。」我想接下去似乎不是我應該問的。不經意瞄了爺爺一眼,他微笑著看著我,似乎不清楚我倆的心思。
最後我按例拍了拍爺爺皺皺的手,提醒他繼續去運動。爺爺笑著說:「有啊!我每天都去散步!」凝視著他睿智的眼睛,突然驚覺自己好似電影「鐵達尼號」裡的尋寶人,企圖打撈女主角蘿絲珍貴的鑽石。
於是我豁然開朗。音樂可以觸動七情六慾,每個人都有心動的一首歌。無論那首北國之春代表的是異鄉遊子的心境、初戀男女的情懷、抑或童年玩伴的情誼,都是爺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片段。如果他能平安喜樂,我又何必非得追根究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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