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選自台灣商務《虛弱史》,作者皮國立】
上古醫學知識,分醫經、經方、房中、神仙四大家,上古之人認為男女過度的性交會導致疾病,但其實適度或有技巧的性交,卻也能達到養生延年之功。古人論述這個部分的知識,多被歸在「房中」一系,也有許多涉入求子、生育的技術當中;而在魏晉以後,更多原本在這類知識中的內容,與「神仙」一系的知識,被道教的知識系統所吸納,道教理論吸收了這兩派大量的知識,成為新的養生理論。相對的,上古醫派中的「醫經」或「經方」系統,則占據了正統中國醫學知識的主體,當然不排除已吸納了上述兩派的某些知識,但是,有關透過性交來養生的知識,卻不為正統醫者所信奉,反而是節慾觀念,成了後世醫者所奉行不移的養生方針。
「節慾」的論述,在中國養生文化中是非常容易見到的。相傳唐末的呂純陽曾做詩云:「二八佳人體似酥,腰懸利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又警告說:「女色多迷人,人惑總不見,龍麝暗薰衣,脂粉豔敷面;人呼為牡丹,佛說是花箭,射人入骨髓,死而不知怨。」充分展現縱慾的惡果,正所謂「縱身情慾,即是自殺。」古代尚有許多故事在說明壽命與性慾的關係,例如薛瑄(一三八九∼一四六四)言:「人素羸瘠,乃能兢兢業業,凡酒色傷生之事皆不敢為,明其壽固可延永矣。如素強壯,乃恃其強壯恣意傷生之事,則其禍可立待也。此又豈非命雖在天,而制命在己歟?」此言除講出色慾之害,也說明自我可以控制慾望的可能。而「嗜慾之中,以色慾為最傷身,人之早婚及多姬妾者,鮮克享高壽。」顯見色慾傷身之嚴重。民國以來,更有舉晚婚有益健康者,例如余鳳賓即言:「文明國家,婚姻大抵皆遲,故歐洲有年三十而未娶者,至於印度,十五歲而生子,有識者譏之,吾國有早婚之風,斲傷青年元氣,為害靡窮,蓋生理結構,尚未成熟,更以此學業無成,治家乏力之身,而使之子息滿堂,不但弱種流傳,恐亦無以自決,是概違生計之要道,又背優生之學理,家庭社會,俱蒙其弊。」又,民國時一位名為靜觀生的養生家指出:富貴之人多置妻妾,就叫飽暖思淫慾。淫慾傷身而敗家,聚集錢財後又被耗散。如果能看破此處,體驗「凡耳目口鼻所起不正之念,俱謂之慾」,力行「節慾」以後,自無貪虐之行,而慈善之心生長,則子肖孫賢,財富永保,乃節慾之益處。甚至,節慾還能「得男」,例如「諺所謂寡慾多男子也。夫娶妻本為生子,人顧徒思淫慾,豈知姬妾滿房,莫延宗祀;寡妻是守,多獲佳兒。」古代還有許多相關房事禁忌,例如大風、大雨、雷電、月蝕、大寒大暑等,都不可以行房。靜觀生認為這不是迷信,而是經驗之談。又,病中與病後、悲憤、恐怖、大飢大飽、大醉、口渴之時,也不可行房,這些限制是將禁慾觀融入日常生活的現象中。傳統養生學是著眼於外界與身體之間的連結,例如惱怒會帶來神疲,若再加淫亂而「精竭」,則無異於雪上加霜;喝酒則會擾亂血脈、神氣昏敗,這些都是考量身體狀況而後奉行節慾的道理。更有用妖魔鬼怪故事嚇人以達到節慾的故事,例如:「吾人一室獨居,或遠遊旅館,尤不可邪思淫想。彼妖魔鬼怪,往往變女迷人,令人喪命殺身。」在醫書方面,東漢《金匱要略》記載人會發生疾病的原因,以「風」為主,但「千般疢難,不越三條」,其中就包括了「房室、金刃、蟲獸所傷。」足見男歡女愛之「房室」歡愉,可能會傷害身體並導致疾病。其他還有許多有關節慾的知識與日常叮嚀,不勝枚舉。
那麼,色慾為何傷身?其實跟「失精」的身體觀有密切關聯。在中國醫學的論述中,若發生「失精」情況,非常傷身。清代唐彪的話顯示出這個道理:「養生者宜遠色」、「人之生死,由乎精氣。」他說有一杭州郡守年將百歲,臉色豐潤如同嬰兒,鄉紳問其術,答曰:「術最簡易,惟少年不放縱,將老絕慾早,無他術也。」節慾可以「保精」,保精則可延年益壽,這在中國養生書的脈絡中,是一項被普遍公認的道理。明代方以智曾在《物理小識》中考證:精與神都是一種「氣」,他說:「精、神皆氣也,精足乃氣足而神足。」可見「精」之地位不下於人體其他的氣。而精、氣、神本為養生家「三寶」,可視為是一個整體;丁福保也說:「人之所以生者,惟精、氣、神,謂之內三寶。」其中,能寡慾就能養精。精氣為腎臟所生,精也可以補充腦髓,以實質來看,也可以看成食物營養的精華,對身體健康而言是非常寶貴的。
中國人普遍相信腎臟中藏有精,腎乃「藏精」之所,故言「醫家明堂圖,載腎俞為藏精穴,與心包絡相系。上透泥丸髓海,乃人生安生立命之本。」而連結腎臟之督脈,則成了養生觀念中的重要經脈,這在很早的時候就被建立起來。即使經過近代解剖學的檢驗,證實腎臟中並沒有「精」,但並沒有抹去民國時期民眾對「腎精」的信仰。而近代醫家唐宗海、曹炳章等人也透過西醫的生理學,來說明精的可貴;他們認為,「慾念一起,心火熾甚」,就會推動精氣「從命門之腑」洩出,精液出來後,就不能在體內「榮養肢體百脈」,外界的風寒暑溼「得各從其類而侵襲之。」這是將失去精液、腎虛和抵抗力虛弱的身體觀結合在一起,提供一種形質證據。清末劉鍾衡也指出:「蓋腰為腎系所貫,脊為髓筋所通,腎精足則入脊化髓,上循入腦而為腦髓。髓足則精氣能供五臟六腑之驅使,故知覺運動無不捷應。」可見「精」與腦、思考、運動都有關係,一直延續到民國時期,可供反推,很多腦與神經的疾病,同樣皆與「失精」有關。男女之慾,將導致精液遺瀉於外,故節慾就成了一件非常重要的日常保健事項。如丁福保所說:「病有十不治:縱慾慆淫,不自珍重,一也。」而且「虛」與「病」還會相互影響、或言惡性循環,這在後面談縱慾之病時還會論及;但其根源還是在精氣,故養生家每每不厭煩地指出:「精液之可貴,非特錢財也。」
近代以後,西方生理醫學的概念重塑了舊有的身體觀,這個過程中將舊有的身體觀做了一個新的轉化,也有新的社會文化因子被帶進來,一起建構了一個「節慾」的思想。在因襲轉化部分,民國時《卻病延年長生術》就指出:西方有報導曾說多妻者多壽,言此即中國古代房中術採補精液之理論,該書作者卻抨擊此為「邪說」,近代已不為正統養生書籍所採信。一位報刊文章的作者指出:「人生行樂耳,行樂之地,房中為最,惟言養生之學,則又有二說,一曰遠色,二曰近姹。其為遠色之說者,蓋本於廣成子之『杳杳冥冥,無搖爾精』二語。以精藏於腎,為人生三寶之主,動其中、搖其精,是拔其根本。但看世間內傷之病,十九由於腎虛,而腎虛之因,又多於溺色過度,精耗血枯,命隨之絕。」但是,言「近姹(姹通「奼」,指少女)」可養身者,多崇拜「黃帝御女三千」、「採陰補陽」可以延壽之「房中術」舊說。這種說法很容易打動人心,「房中之術,遂為遊士之捷徑」。可惜,作者認為此說多為古人依託偽造,因為歷代講究房中術之人,在真實世界中從來沒有一人成仙的,故「近姹養生之說」,根本不是養生正道。
而這個時代也沒有所謂「正統」的禁慾養生知識,過往談禁慾的文字多從宗教理論或醫書敘述出發,很多知識分子不敢公開談論。而且,在傳統醫學的論述中,限制性慾往往和道德、善惡、德性無關,反而是在宗教文獻中還比較容易看到戒淫的內容。蕭屏指出,中國衛生書或果報書,多附有〈閨房容止〉一篇文獻,指某天為某神某菩薩之生日,夫婦必須齋戒禁慾,其實就是「假神道以警眾,亦是勸人寡慾之意。」這類論述多牽涉不節制淫慾所導致的疾病,像是「精神竭、骨髓枯」或「勞瘵死、惡瘡死」等疾病,很多還與鬼神有關,不過本章也不細論。那麼,為什麼要用宗教的力量來說明節慾呢?因為禁慾是非常隱晦的,知識分子不敢多講,怕被旁人說是散播淫說,故「縉紳先生,難言之矣」,一般人「僅知縱慾之害,而不知所以為害之理由,此皆醫家立言過慎之所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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