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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生命的最初和最後,可能都是一樣的:獨自降生在這個世界上,最終孑然一身的走。倘若起點和終點都是一個人,那麼曾擁有過另一人與否,又有什麼不同?
那些擁有過也失去過的人會告訴你,不一樣。因為付出過、珍惜過、全心全意的愛與被愛過,即便有朝一日,那人離開你的生命,你也不再只是原本的自己。
知名飲食作家韓良露和台灣藝術大學傳播學院院長朱全斌,是朋友口中的「神仙眷侶」。結婚30多年,他們互相暱稱「朱寶」、「韓寶」,把對方當作是孩子來疼愛。兩個人都喜歡旅行、熱愛美食,是彼此最好的旅伴和飯友。作家詹宏志曾形容,「世上哪裡找得到像他們那麼享受人生、每天遊樂的大人呢?」
回想過去30多年的關係,朱全斌懷念的說,「因為沒有孩子,我們幾乎24小時都在一起。我們33年的相處密度,一般夫妻可能要50年才會達到。」在兩人婚姻的最後5年,原本性喜獨處的韓良露告訴他,「兩個人比一個人好。你就是我生命的核心。」
兩人相伴的日子,一直維持到3年前,57歲的韓良露因病過世。生活賴以運行的恆星殞落,時隔30多年,朱全斌再次過起了一個人的日子。
感情愈好的夫妻,當一人先走了,留下來的那個,心裡就像永遠有個洞。應該怎麼往前走?
「我有過30幾年的時間,體驗兩個人的幸福。現在開始,我要學習一個人的好。」朱全斌說。
交代後事時,韓良露曾特別叮嚀朱全斌:「你要有一起吃飯的人。」過往兩人都愛吃,口味又相近,飲食是兩人生活最大的樂趣之一。她擔心自己走了,另一半也會失去對食物的胃口。
韓良露離開以後,朱全斌確實消瘦了好一段時間。過往兩人喜歡的餐廳、菜餚,在喪偶之後,只讓人觸景傷情。尤其在夫妻生活中,他最想念的餐桌記憶並非美食,而是有妻子在身邊的陪伴感。
婚前,韓良露喜歡一個人吃飯。唯有獨處時,才能細細咀嚼食物的味道、思考飲食的文化意涵。但在一起久了,她也逐漸接受與人共食。和另一半一起吃飯,一餐無話也自在。那是只有和家人相處時,方能擁有的怡然自得。再好的朋友,也很難重現那樣的安心感。
所幸,食物雖是勾起哀傷回憶的觸媒,卻也具有療癒的力量。婚後很少下廚的朱全斌,如今又開始自己採買、做菜,親手再製韓良露擅長的幾道家常菜。「她做菜很隨興豪邁,從來不看食譜。她的菜有種熱情的味道,就像她的人。」朱全斌說。
例如,韓良露常做的一道油豆腐燒肉。做法不難,但食材講究。朱全斌照著妻子生前的習慣,上超市買日本油豆腐、到菜市場買五花肉,用她慣用的醬油牌子。燉肉的時候,香氣在廚房裡瀰漫,就像女主人不曾離開過。
「吃了這道菜,我就知道自己不會失去和她的回憶。韓良露已經成了我的一部分。不然,我怎麼會做出和她一樣的味道呢?」兩個原本獨立的個體,早已在歲月的小火慢燉下,溶進了彼此的生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重新開始一個人的生活,讓朱全斌想起人生的第一個30年,自己總是獨來獨往。一個人看電影、旅行,到美國念碩士班。這些獨立生活的能力,都在長年安穩的伴侶關係中逐漸荒廢。既然妻子走了,何不重新學習和自己相處?
而且,60歲的單身,比30歲時更自在。「現在的我,比年輕時更能放心追求熱愛的事物,享受一個人的狀態。」朱全斌說。
朱全斌認為,在婚姻關係中,韓良露始終是較為幹練、能帶領伴侶的那方。例如,兩人一起旅行,她方向感好、警覺性強,總能趕跑壞人。「扒手一定找我,不會找她。」朱全斌笑說。和妻子一起旅行,猶如請經驗豐富的導遊領路。雖然玩的開心,但也因事事都有人代為打點,日後回顧旅途,常是一片模糊的畫面。
韓良露過世以後,朱全斌和友人一起走訪她最愛的城市京都。他發現,雖說過去30多年來、兩人造訪京都幾十次,幾乎是一得空就去。但印象最鮮活的,卻是這趟沒有韓良露的旅行。
其中一段印象深刻的記憶是,以往到京都旅遊,韓良露總要他吃「葛切」(一種日式傳統點心)。他雖然跟著品嘗,卻從不覺得這份點心有特別美味之處。如今少了妻子在耳邊提點,他才發覺這道貌不驚人的點心口感滑溜,加上黑糖,又有清涼的甜味,在味蕾上留下回甘的韻味。
一樣的點心,因為品嘗的情境不同,而有了完全不同的口感。朱全斌不無感嘆的「懺悔」:「以前我跟韓良露旅行的時候,不應該那麼懶惰!自己用心體會,才會真正有感。」
自行打點日常瑣事、解決突發的意外狀況,找回生命的主導權。成長的過程中,你會愈來愈了解並肯定自己。這是只有一個人生活才能領略的樂趣與成就感。
認識韓良露和朱全斌夫婦的朋友,大抵會同意:不管在什麼場合,氣場極強的韓良露總是全場的中心。
曾有學生笑說,和韓良露在一起,原本在台上能言善道的「朱老師」也會突然變成寡言的小書僮。韓良露即使和初次見面的人,也有說不完的話、問不完的問題。在一旁的朱全斌只能偶爾插上幾句話。「韓良露就是這樣,對生命好奇、熱愛。她像水龍頭,話不停流出來,旁人有時沒法參與。」朱全斌說。
正因妻子如此亮眼,朱全斌剛開始也擔心,朋友多是為了韓良露而來。如今她走了,是否朋友也會散去?沒想到,不只老朋友還在,更來了許多新朋友。原先帶有社會公益性質的「南村落」,如今變成平均每週舉辦一次朋友聚會的「私沙龍」。聚會頻率比韓良露生前還高。朱全斌驚訝的發現,原來,自己比想像中更能享受社交生活。
朋友也察覺朱全斌的轉變。有鹿文化編輯施彥如指出,韓良露還在時,不論公事或私人聚會,兩人總是共同出席。朱全斌發話的機會較少。韓良露過世以後,眾人才發現朱全斌其實風趣又幽默,只是過往沒有機會展現。
「她的離開,就像刻意為了我讓出舞台。」朱全斌形容,和伴侶分離是一場渡化。原本緊密相繫的兩人,在分開之後,才能彰顯各自獨特的樣貌。朱全斌笑說,獅子座的他,其實本來就喜歡鎂光燈,「韓良露不在,我才知道我也有屬於自己的掌聲。」
失去摯愛的人,常會聽到一種勸慰的語言:「加油」、「節哀」。彷彿哀傷必然是負面的、需要趕快擺脫的情緒。
「你可以否定悲傷,勉強自己變得陽光。但在陽光的表象下,心裡還是空虛。」朱全斌認為,處理失去的哀傷,其實是一場生命成長的功課。重點不在盡快度過,而是修行過程中,你是否能真正的觀照內心、釐清這段關係在你生命中的意義和它所帶來的改變?
喪偶3年,朱全斌還是常常想起妻子的一切:她寫過的筆記、衣服上殘留的氣味、嘴角上揚說:「我好幸福喔。」的樣子。還有她強大的氣場,帶給人無比的安全感和方向感……
但在想念的同時,還是要學著向前走。
他漸漸讓自己學會體會獨居生活的樂趣,自己買菜、下廚,習慣一個人吃飯的感覺;將凌亂的家清掃整理,由空間開始建立起一個人的生活秩序。此外,他也恢復寫日記的習慣,和自己的內心對話,用文字梳理情緒。雖然平日分享心情的妻子不在了,透過日記,還是有對話的對象。少了妻子的保護,但在脆弱的時刻,更能感受到朋友的愛與溫暖。
在朱全斌即將出版的新書當中,他模仿韓良露的口吻,寫了一封信給自己:「快樂與悲傷是一體的兩面……當你熬過了最暗淡的歲月,自然就會找到亮麗的出口」。
或許,明與暗共存,本就是生命必然的基調。經歷過沉痛的哀傷,才能領略什麼是真正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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