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一塵不染而潔亮如鏡的長廊,踏上十樓雙和醫院院長吳麥斯辦公室,亮著燈的玻璃小櫃擺滿橄欖球紀念物,既聚足青春的足跡與歡顏,也記錄運動場的半生榮譽,照片影像更藏著高難度的年齡忖度。同學曾兆麟掌鏡下,像拍功夫片似的捲髮飛揚、翻滾跳躍,陽光燦笑與哲學式沈思交融,無處不展現吳麥斯力與美的極致。
逆境中成長茁壯,吳興街人的精神
做自己喜歡又擅長的兩樣事來平衡工作與休閒,多麼值得感恩,「最好的團隊,沒有福報成就不了,沒有惜緣之心,恐也達不到半個世紀吧。」回想小時候唸書一路順遂上了建中,原本以為台大沒有問題,未料,因準備太晚只在台北醫學院看到自己的名字。「失落難免,當時覺得不很舒服,也曾考慮要不要重考,」吳麥斯轉頭大笑:「不過後來很認真打橄欖球就沒再想了。」
那個年代,有不少被認為應該考上台大,聯考發揮失常的孩子進入北醫,「對從小一帆風順的小朋友來說,那真的是一個很大的挫折。」吳麥斯說,但倒過來想,年輕時的不順遂,讓自己認清一山還有一山高,不要太自以為是,其實是件好事。
北醫前醫學院長黃朝慶也在2016年出版的《挫折,是祝福的開始》中提到,北醫剛從吳興街起步時,不是當時的第一志願,資源不豐,造就北醫人性格誠樸、想法多元的特色。畢業後人才雖然各奔東西,但之後一個個變成獨當一面的校院、醫院的院長與泰斗。這種不怨天尤人、從逆境中奮鬥拚搏出一片天空,正是「吳興街人的精神」。
開始打橄欖球,就不得不提到一輩子的好友曾兆麟醫師。「我們是高中同學,大學又同班,感情很好。」吳麥斯笑著說,曾兆麟人生很有規劃,要當小兒科醫師、學攝影、打橄欖球,「所以我就被他拉去加入橄欖球隊了。」
橄欖球的特點就是不受體型限制,多元包容,什麼人都能打。每個背號的球員皆有不同的任務,分工明確,穿幾號球衣就打哪個位置。「我比較小隻,但高中是田徑隊的,所以一開始穿14號,打最需要速度的wings(翼鋒)。」吳麥斯細數每個位置的作用:「後來改打center,現在老了就打scrum-half,串起前鋒跟後鋒,是場上的指揮塔。」學生時代就展露出好人緣與領導力,吳麥斯擔任隊長,帶著大家連續兩年獲得全國盃亞軍,只輸給了陸軍官校,「他們體力太好了啦,實在擋不下來。」
滿場追趕跑跳碰,給予吳麥斯全新的領悟,學到的第一堂課就是不怕跌倒,「摔倒後不要用手硬撐,柔軟著地才不致於負傷。」這與吳興街人面對挫折的精神如出一轍,人生中總是會面臨許多困難,學會怎麼在著陸時降低傷害,才能盡快爬起來,繼續奮鬥。
習慣疼痛,臉部縫過200多針
第二堂課是習慣疼痛,訓練與比賽常常撞得亂七八糟,回家躺了好幾天動不了都是家常便飯。久而久之,被磨到痛點比別人高,耐力與意志力也自然提高。「我臉上縫過200針,可能還不止。」吳麥斯撥開濃密又自然捲的瀏海露出額頭,手再指著左鼻到嘴角的位子,然後又捲起褲管說,「眼角嘴唇都縫過,十字韌帶斷掉也開過刀。」
嘴唇的傷痕是兒時頑皮的紀錄,小時候住在靠淡水河的大稻埕,為了防止淹水,家家戶戶都會築起高高的水泥門檻,台灣話叫戶橂(hōo-tīng),自己調皮摔倒是家常便飯。有天房東熱情的招呼他吃早餐,一個跌倒,瓷碗撞破割傷嘴唇,縫了起碼二、三十針,「五十幾年前的技術,當然縫得不是很好。」吳麥斯靦腆的笑說。
雖然沒有太注意外表,某次遇見長庚醫院整形外科權威陳昱瑞榮譽主委時卻被發現不對勁,問道:「你嘴唇,是怎麼樣?」「小時候跌倒,縫的。」陳昱瑞教授立即安排時間,以整形外科追求完美的高標準,把傷口拆掉重新縫合,將嘴唇拉密,讓微笑曲線重新再現,幾乎不見疤痕。未料沒多久,這個球場上的拚命三郎又因衝撞激烈而摔倒,整個嘴唇幾乎要掉下來,再度忍痛縫了二十幾針。
認真換來超級球技,球技卻不留情的引來一身傷痕,身為明星球員,引起集中防守無可避免,大一時十字韌帶還斷掉過。吳麥斯輕描淡寫的笑說,「打球都會受傷啦,」自己雖然跑跳靈活但體型比較不利,勇敢奮身擋球的結果,導致後來肩膀也遭罪,還勞好友義大醫院杜元坤院長執刀,「他說手術成功、縫得很好,繼續打球沒問題。」
「我朝五晚九上班已經吃不消了,一整天還混身痛。」雖然嘴裡抱怨打完球後週一、週二痛到走路也抬不起腳,但是盼到週末,吳麥斯與一群球友照樣興高彩烈地去球場拚輸贏,好像疼痛不曾發生過,周而復始的,忍耐再忍耐,與疼痛和平共處。
不懼挑戰,上場前就準備要贏
第三堂課呢,是勇於面對挑戰。每場比賽都無法預測對手如何高大強壯,但一踏上球場絕不容退卻,一定要拚命守住對手爭取最後的勝利。吳麥斯說,有一次去加拿大比賽,外國球員體型壯碩,一開場就有如綠巨人浩克般猛衝過來,使盡洪荒之力才成功阻擋。「不同的角色有不同的責任,面對再怎麼大隻,都要無畏擋住,那是責任。」
活動力與意志力雙強,參加比賽的目標當然要贏,「我們是去贏的,所以事前當然要做最好的準備。」為了取得勝利,吳麥斯平常還會在腳踝綁上沈重的鉛塊走路,雙腳各負重二公斤,正式比賽前的一、兩個月還從早綁到晚加強,比賽時跑起來才輕而有力,用超人速度在球場狂奔得分。
比賽有輸有贏,面對敗仗,吳麥斯也有一套哲學,「雖說參加比賽就是為了贏,但也不用太在意輸贏,這也是橄欖球教我的,結束就結束了。」即便輸了比賽,練習時流下的汗水也不會白費,那些累積都會成為自己的經驗。
有一年要到台南參加全國冠軍盃,比賽隔日不巧撞上病理科的大考,面對醫學系這個難關,十幾個四年級的同班同學在比賽前一天一起挑燈夜戰,讀到半夜四點多也不願放棄比賽,發揮吳興人的堅持到底精神。「上半場打得還不錯,但下半場就完全沒力了,被修理得很慘,」吳麥斯笑說:「參加了就要盡力,盡了力以後再談輸贏吧!」
腎臟病患,重返人間的哲學家
回到醫療的專業,吳麥斯說,生命從海水中誕生,進入淡水,步上陸地,「腎臟是經過最少六百萬年的演化所形成的器官,負責處理身上水跟電解質,可以說是人體的環保局。」而腎臟科大約在1960年才從內科中獨立出來,算是比較新的科,這個器官非常精細,還有許多不是很清楚的地方,因此非常耐人尋味。
吳麥斯還認為,腎臟病患其實是上帝的選民,是生死的哲學家。「心臟或肝臟等大型重要器官如果衰竭,沒有器官可移植人就走了。但腎臟不同,是唯一一個衰竭後不用移植,可以靠著透析治療讓病人多活五到十年的器官。」天天與這群死過一次,又重返人間的患者相處,過程中充滿了許多值得深思的地方,抽絲剝繭,仔細推敲,找出問題施予治療是醫者的任務。腎功能為什麼突然變差?是感冒吃藥,應酬飯局,或是去了南部進香?「所以我常說,內科其實是非常精準的科。」每次問診,吳麥斯都緩步走進患者生活,暢談生活瑣事,直到找到可以幫助恢復的要點。
以純粹觀點延伸半生職志,吳麥斯參透白塔真味,醫緣原本無盡期,唯真誠的給予病患強大支撐。當身子虛弱導致心靈脆弱,白袍醫生的專業醫囑往往重塑逐漸弱下來的心智,再返強大,「病人其實是我的貴人,讓我有機會聽到他們的故事。」
一代接一代,謙卑再謙卑
院長例行的行政事務繁忙,但吳麥斯一樣總是將病人放第一位。天生長著一張和氣的臉,溫柔專注的眼神,不受歲月篩擇的孩子氣,更增添走進診間每個時刻的暖意。他的診間中總流動著「有緣相遇」的人間至善唯美,既已相遇,就心靈接近的一起面對病痛。病人細述時緊張焦慮,醫生傾聽時同情理解,同處一個空間,進行著故事的續篇。
照顧過的病人一代接著一代,「我到哪裡病人就跟到哪裡,從阿公、兒子照顧到孫子。」也不一定是腎臟病,高血壓、糖尿病都來掛號。基隆一個年輕女病人甚至緊張地屢屢問他,「你什麼時候退休?你退休後,我該怎麼辦?」這種緊張,是病人的常見情緒。吳麥斯覺得,這是醫生這個職業的特性,站在病患的視角施以鼓舞,即便老生常談,也盡可能要賦予安慰。即使深夜接到緊急電話,也要用專業堅定,帶著溫柔的口吻撫平所有疑慮不安。
尊重醫學倫理,奉行仁心仁術的信仰,吳麥斯盡全力為腎臟病患者延續生命,追蹤他們的生活,每個步驟貫徹落實。他手腕上曾經戴著一只超過三十年,上了年紀的老派Seiko錶,來自年輕時遇見的一位病人。因為生病的緣故,老爺爺情緒總是陰晴不定,不好相處。「被不舒服的感覺困擾太久,爺爺一定想得到安心的治療與安慰。」於是吳麥斯每天耐心的陪他聊天,即使後來病況下滑,他也去加護病房探望。往生後家屬告訴他:「這是爺爺交代,一定要轉交給你的禮物。」以老錶紀念一段彼此的全然信任與依賴,吳麥斯也時刻提醒,要聆聽病人的聲音。
「感謝上天的恩寵,讓我可以走進別人的故事去感受病痛,」在腎臟科長期臨床,這樣的故事特別多,彼此陪伴已經像家人一樣,他們無異用人生在教育吳麥斯。「這也是別的職業不容易辦到的事,」認真與病人對話,感受到被理解而安心,授課時與學生分享眉角,並用身體力行示範如何用心傾聽。」因醫生天職而有幸走進病人的故事,因了解枝節而找到病痛的源頭,醫病共同體,與康復的距離,其實那樣近。
(本文獲《醫學有故事》授權刊登,完整內容請看>>精采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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