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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這星期的主題是「外籍看護」。一位社工學者在安寧病房看到病人過世時,照顧病人多年的外籍看護真情流露的落淚,使她忍不住寫出這篇「家庭看護工的悲傷情緒何處投遞」;接著醫病平台的共同發起人寫出他們夫婦對外籍看護的感激與懷念;也很榮幸邀請到對這議題關心多年的學者就其專業與我們分享國內(台北市)與國外(以色列)對「國際移工」的研究與政策。我們也在此呼籲國人尊重善待這些遠道來幫忙照顧我們家人的無名英雄。
2016年的夏天,我們發起建構一個醫病之間和諧的平台時,筆者曾提到長照,與來自東南亞的移工,給予我們的幫助:「即使我們的長照制度實施了,但若抽離了這些辛勞、甚至犧牲青春的赤道天使,醫病雙方和社會都將承受巨大的壓力,一些病家也可能就會崩解」。
然而,等到我們在第二位印尼看護妮蘭要回國,新的越南移工未到之前的這段近兩個月空窗期,我才真正領受到:抽離了這些南洋小天使,我們是何等的失恃與無助,或許也是我平時太過依賴她們了。
內人因多囊性器官感染須定時注射抗生素,醫師為她裝設人工血管(Port-A),以免除每次打針的痛苦,而居家的醫療照顧,就都交給了這些靈巧的南洋女孩。我後悔當初在醫院,護理師嚴格訓練她們如何打針時,自己沒仔細旁聽學習,以致沒有了她們就手足無措。在我一時找不到短期護理時,最後只能親自「下海」,請妮蘭在回國之前,每天教我打針,內人也同時從旁督導。妮蘭難得當起小老師,教我比當初教她的護理師還嚴格得多。
妮蘭回國之後,我獨當一面,這才知道當家庭護理比我指揮歌劇難得多,我只要一棒在手,整個管絃樂團、演唱家、合唱團和舞者,以及舞台藝術人員都會跟著動起來,現在要做到「無菌注射」,得謹慎消毒、觀看針管是否暢通回血,還有控制點滴的速度……整個程序馬虎不得。但內人一直安慰我不用太緊張。
妮蘭走後第一個週三,我們在醫院的內科治療室,為我內人換Port A 的角針。護理師為了消毒皮膚,要我幫忙把內人的右邊胸衣拉低一點,我很快地照做了。但這位機警的護理師突然略有所思的抬頭問我:「您是她的什麼人嗎?」我說:「26歲時我是她的朋友,28歲後我是她的先生,80歲之後我是她的先生,也是朋友!」內人和治療室的一些人都笑開來,護理師就瞬間把角針蚻入Port A的入口,內人竟忘了刺痛!
這些前後遠道來幫助我們的移工,年紀都很輕。六年前,第一次跨進我們家的印尼女孩,叫做溫達,她小小的個子,相對於我內人較大的身材,有點不太搭配,她看出我的顧慮,就說:「我會做事,我有力量。」溫達的機謹和自信,讓我們印象深刻。
早先在白色恐怖晚期,兒女與我們分住台美日三地。三年前,內人提議一起到東京作個家庭聚會。我們把內人的注射劑和針筒隨身帶,航空的櫃臺小姐細問沙林食鹽水和藥劑,我也詳加說明,這時溫達二話不說,就把臺大開的病歷證明書亮出來,很快就過關。在東京次日,我們一起去鎌倉看大佛,氣溫乍降,天正飄著細雨,溫達下車就馬上到記念品店,買了一件透明雨衣給內人穿上,但沒買到手套,她回過頭想了想,就去買了一雙中型的襪子,給內人充當手套保暖。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用英文和那日本店員溝通的,而我雖知道德文的手套叫做手鞋(Handschuhe),卻沒能想到溫達這麼能變通!
這麼聰明的女孩,在來我們家之前,她去過三個地方當幫傭,新店一家沒讓她吃飽,移到板橋環境也很糟糕,到了九份還差點被老雇主嗑藥的兒子破門性侵。有一天,她在彰化當漁工的叔叔遇海難身亡了。她和妹妹去太平間看了叔叔被冰凍的身體,回來後仍覺得自己很冷和恐懼。那晚,內人就叫溫達睡在她身邊直到到天亮。這一切,才讓我深深體認到:一個國家的政府若無法確保自己國民的福祉與安危時,是多麼的嚴重。
溫達九年來辛苦工作,積蓄下了一些錢,足以讓她資助大弟弟讀書,去進修英文,最後考上一艘義大利郵輪的服務生,收入很好。弟弟上船工作時,她從台灣買了一雙新皮鞋給他風光上任。
然後,她又在她父母附近買了一塊地,準備和愛人結婚。她有空就自己用筆紙規畫著房子隔間的佈局,我們看到一個女孩,正一針一線地在編織著自己未來的幸福。
溫達離台前,我和內人陪她到前敦南的誠品,買了一些裁縫的工具書籍和東西方服裝歷史圖像,作為餞別禮物。她說她愛好編織,但沒錢上服裝設計學校,這些工具書她說看就可以自學,受益很大。
溫達回印尼之後,結了婚,也在她自己的住家成立了一個服飾設計工作室,她自創品牌作網購行銷。幾個月後,她寄來給內人一個手提袋成品,色調造形都十分精美。第二次她傳來了一個更是令人驚喜的影像,一個大眼睛的可愛女嬰 ! 但我端詳之餘,卻有種淡淡的愁感,想到印尼政府如果不能提升國民的生活水準,那麼二十幾年後,這女嬰是否又得像她母親一樣,離家背井到國外去做移工當幫傭……
我們的第二位移工妮蘭也是來自印尼,她沒溫達那般靈巧,但後來居家護理照顧也做得很好,她的先生也在南方澳當漁工,新婚六個月就分別來台工作,每當她先生漁船回港或進基隆港避颱風,我們就讓她去會她先生,經常是過一個晚上才回來。妮蘭未作滿三年,就決定和她先生一起回印尼。如前所述:臨行前兩週,她每天盯著我,教會了我如何為內人的人工血管作無菌注射。
現在來幫我們的,是一位年近三十的女孩,她的越南名字不好念,我們就叫她做蘇姍。醫院問我們須不須要教她學作居家護理工作,結果她一看我操作就會了,因為她曾在老人院工作三年,天天都在協助護理師作打針的工作。
但蘇姍個性沉靜,經常壓低著聲音在看手機,有鄰居叫我們須限定她用手機的時間,但我們不覺得她會因此影響到正務工作。後來我們知道蘇姍大都是用手機在和家裡的兩個女兒通話,大的八歲,小的才五歲,越南是她的丈夫和婆婆在帶孩子。
我內人對蘇姍的處境特別「有感」,這並非僅是同為女性和母親。因早年二二八的事故,父母赴日不能回台,她十幾歲就得在基隆照顧幼小的弟妹;嫁給我之後,又因我被白色恐怖掃到颱風尾,只好把小孩又送到日本我岳父母家。內人對一個母親遠離自己幼小的子女,有著切身的感受。於是內人就直接和蘇姍一起在手機上,看她女兒的起居,一起欣賞那五歲老么的唱歌。蘇姍減輕了用手機的心理壓力,也開朗了好多。但當那小女孩一直問媽媽什麼時候回來時,確實令人聽了心酸。內人只好安慰蘇姍說:「現在的人有手機視訊可以對話好多了,四十幾年前,我們連通個電話,不但又貴又困難。」
台灣的少子與人口老化的現象,形成長照,醫療與移工的社會問題,它不僅存在著聘僱之間的現實條件,其間還存在著文化與人性的沖擊,那不是僅賴法律、制度與經濟條件就得以解決。最後,我們可能須以更大的諒解、體恤與互愛,才能共渡這跨國互助的嚴肅考驗,才能共建此世紀人間的和諧與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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