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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在臨床實習的階段,醫學生的學習,最重要的是來自老師的身教。這是一篇醫學生與醫師老師互動的珍貴記錄。臨床教學的成果往往不會立竿見影,但老師如此推心置腹、傾囊相授,對學生產生這麼深刻的影響實在令人激賞。
身為實習醫學生,有幸地能在踏出臨床的第一步時,遇到整形外科的陳呈峰醫師,他是外科教學負責人,更是我當見習醫學生時的第一個老師。他喜歡微微弓著背,熱切地看著跟著他的學生,說:「我不會教你們細微的專科次專知識,你們要學的是基本功:寫病歷、接病人。」他也紮紮實實地看著我們滿頭大汗地花了一個半小時接要開刀的病人,更字字句句地檢討我們問診的提問。
陳呈峰老師讓我們有非常深刻的參與感,也因此建立自己是醫院一份子的認同,更放手讓我們去與病人互動,讓我們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求援、什麼時候可以自己試試。我們更能透過書寫臨床日記,讓他瞭解我們遭遇的困難、萌生的疑慮、臨床的感動與失意,他也都會細細閱讀並加以回饋。
訓練結束後,我回到大學醫院的一般內科。病房場景如此地熟悉,但醫療人員的工作模式卻又對我而言是那麼地陌生。當時接手一位初被診斷食道癌的病人,看著他的徬徨身影,與我個人的焦慮又是那麼地相類,便花了些時間查證了和他病情有關的資訊,做了個投影片,經老師學姐同意後,拿電腦到他病床邊解釋並瞭解他擔心的所在。
看著病人從無處施展的困惑到提出些問題,感覺自己或多或少盡棉薄之力陪他走了這麼一小路,小小欣慰。回想起過去曾經寫的臨床日記,便把這個過程寫了下來,寄給陳呈峰老師。
老師好,在怎麼和病人講解病程、預後、治療、併發症的過程中,覺得自己受惠於老師對我們把內容背出來講解給病人聽的要求。當時在老師的指導下接到衛教與病情解釋任務時,實在是惶恐得可以,後來慢慢地,一而再、再而三,也在老師雕琢後慢慢臻至圓熟。以下是內文的節錄。
衛教(health education)是臨床介入的重要方法,這個詞意味著我們是老師,病人是學生。病人接受我們單向給予的資訊,因為這理當對他們有利,但同時也縮窄了「知情同意」的意義。
我開始思索:如果和病人易位,用一個想要重獲健康、想要有生活品質,或是想要和兒女繼續生活下去的心情去看待這個疾病,那我會想知道什麼?
於是我看到眼前的醫生,期待她認真注視著我的雙眼娓娓道來。在她的眼裡讀到一道問句:「能否讓我想你所想?」
我換了幾個關鍵字,找到更多精采豐富的網路文章,發現某個醫院摘錄了腫瘤內科醫師與胸腔外科醫師的訪談,除了講述病人可能面臨的併發症以外,還建議家人陪伴,幫病人度過這道人生關卡。
謝謝老師對我們具體而微的要求,到了臨床一直受用。
懷玨 敬上
老師不到一天便回信了,他寫道:
懷玨你好:看了文章,非常感動,我六年級時在胸腔內科照顧一個COPD(Chronic Obstructive Pulmonary Disease,慢性阻塞性肺病)的病人也經歷過同樣的心情。寫下和你分享。
十一月的寒冬,十一點多的深夜,我仍守在昏暗的護理站。因為我自認為扛有重大的責任,當時台中榮總剛開幕,在台北榮總代訓的住院醫師,在月中就被調回台中了,留下了我,六年級intern 1。當時我跟的老師是同學口碑中最好的老師,我在五年級時,去肺功能室學習,就跟他二個星期,受惠良多,因此六年級又爭取來跟他。明知過半個月就不會有住院醫師頂在上面,病人的雜事全要交給你。我不是畏懼,而是心中雀躍。
急著長大的我,總是努力學習,希望能像老師一樣得到病人的信任,能像住院醫師一樣,有一張成熟的臉和胸有成竹的口氣。住院醫師離開前,還特別請他幫我惡補一頓,留下私人的武功秘笈。想像自己能憑這些撐過下半個月。
第一個夜晚,我想是順利過關了,收拾書本,準備回宿舍。護理站前長長的櫃台,出現了病人的太太和女兒:「醫師,我爸爸突然喘得更利害了,能不能過去看他一下,拜託,拜託。」女兒用充滿焦慮的眼神和懇求的口吻對我說。
守在護理站就是為了照顧病人。跟著完成任務,帶回醫師的家屬走進了病房。病人是多年的慢性阻塞性肺疾,這次因為喘起來而住院治療,經用藥病情得到控制,大約一小時前逐漸又喘起來,而且越來越利害。我看了病人喘的情形,也能感受病人和家屬的擔心,腦中想著能做的事,在家屬的期盼下,回到的護理站。翻開病人的病歷,準備迎戰的激昂鬥志一下子冷了半截。我會的那幾招,病歷上都己經有了,也就是說病人都己經用過了。沒有新招,是過不了關的。先不要急還有住院醫師留下的秘笈。掏出口袋中的筆記本,剩下的半截鬥志也沒了,上課的筆記是更不用看了,我早就整理過了,把背包中的書拿出來看,心慌意亂,緩不濟急,找不出解決的辦法。病人的太太,女兒還在病房等我,而我卻在這裡束手無策。對自己很失望,吹什麼牛皮,想獨挑大樑,撐過下半個月,第一個晚上,就過不去……。第一個晚上就過不去,羞愧的心縈繞不去。
也不管現在是幾點了,拿起電話就打給敬愛的老師,情急之下,竟跳越了值班醫師和總醫師,我只想著要為病人解決問題,不能辜負那個期待的眼神。電話中傳來老師和藹的聲音:「我過去看一下。」像吃了定心丸一般,我鬆了一口氣。就是這樣的老師,這樣的風範,令人瞻仰。沒有任何一句責問,我掛下電話才想起我是跳過兩級上報。
護理站離病房的門口有一段距離,中間隔著幾間病房,十一點多了,只留下微弱的燈光。我著急的等著老師來救我,豎起耳朵想聽到最遠的腳步聲。這才聽到颯颯的寒風,今晚是個寒夜,老師要從溫暖的家中走來。我告訴自己,以後也要當這種醫師。
依稀的空谷足音,我馬上奔向老師,再詳細報告病人的情況,陪著老師走向病房,我站在老師的身影後面,回想著自己的無能。老師看看病人,檢查一下病人,回到護理站翻閱病歷,走回病房,和病人、病人的太太、女兒講了些安慰的話,走回護理站,我小心翼翼的緊跟在後 期待老師有天旋地轉的能力來雪恥我剛才羞愧的失敗。不過,老師沒有走進護理站,老師離開了病房。留下愣在病房門口的我。回想著老師剛才對病人和家屬講的話,病人聽了,家屬聽了,我也聽了,空空洞洞的無濟於事。我既失敗又失望的回到宿舍,一夜輾轉,充滿了困惑。
我是一個直白的人,第二天就忍不住把自己因為無能而羞愧的心,和對老師表現的懷疑,全都向老師告白。我是敬愛這位師長的,我希望他能幫我解惑。老師說:「醫學還是有極限的,我們沒有辦法再對疾病做什麼改變,我讓病人知道我們己經盡力了,也讓家屬知道他們也己經盡力了。病情雖無法改善,但是病人和家屬會比較心安。」我聽不懂這是什麼道理,也不能接受這個解釋。既然這己經是大家肯定最好的內科醫師,那我就不想當這樣的醫師,我想要承擔我能承擔得起的責任,我不能接受病人期待我完成一個我無能為力的責任,我負擔不起,也不想當個負擔不起的人。 於是我選擇了外科,我完成了整形外科的專科訓練,處理外傷、燙傷、皮膚病變、變形、重建,和美容的病人。病人總是會因為我而改善一些。當然也有嚴重到會死的,但是這些病人很快就死了,或者很快就會離開我,因為病人知道我無能為力,也不會寄望於我。直到二十年前我來到了這間醫院。癌症的病人不是每個都能治好,而治不好的病人也不是一下子就會死掉。有些病人,你還可以為他努力一些、改變一些,延長一點生命、減輕一點痛苦,但是你會節節敗退,你要和病人一起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你要在失敗中,為病人挺住,為病人打氣,給病人希望,鼓勵病人再一次的努力,不要變成一敗塗地。然後終究要再面對另一次的失敗。病人可能對你懷疑,對你沒信心,所有這些你都要承擔,而且你還要繼續為病人想怎樣才是對他最好的。既使病人要面對死亡了,你也想著怎樣才能讓剩下的日子過得較好,怎樣才能減少病人面對死亡的恐懼,雖然你自己也沒有經驗過這樣的恐懼,你要承擔一個你應該承擔不起的任務。
我很慶幸自己來到這間醫院的成長,我開闊了醫師能幫助病人的視野。醫療有成功的一面,也有失敗的一面,我能面對醫療會失敗的殘酷事實,也會在失敗的路上中尋找成功的機會。
收到老師如此真切地自剖,內心也有不少的震撼。我回了信,寫道:「謝謝老師真摯的分享,看完也是非常心有所感。」
從下而上去看,老師與學長姐們對我們而言,似乎從初始就非常地幹練強韌、熟嫻於臨床的各種眉角。我們鮮少瞭解師長們怎麼從如我們一般稚嫩的樣子,脫胎完熟。能看到老師在行醫初始時的心境,才體認到我們和老師當初的情境與角色沒什麼不同,也能更以此自勉:希望能在老師這個階段時,至少能追上老師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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