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自《共病時代:醫師、獸醫師、生態學家如何合力對抗新世代的健康難題》,作者芭芭拉‧奈特森赫洛維茲(Barbara Natterson-Horowitz)、凱瑟琳‧鮑爾斯(Kathryn Bowers),臉譜出版】
三種因子:壓力、孤立與無聊
當飼主帶來的寵物一連數個小時繞著家具打轉,不斷後空翻直到筋疲力竭,或是使勁摩擦自己的皮膚,直到皮開肉綻、血流不止才肯罷手,有時獸醫師會說這些行為是「刻板行為」。最極端的刻板行為包括撞頭、拔毛、戳刺和挖鑿。在某些案例中,尤其是鳥兒,強迫發聲被認為是一種刻板行為,可能與人類的妥瑞氏症有關聯。對獸醫師來說,這一類型的任何行為,即使是比較溫和的方式,都值得關切和阻止。
在馬、爬蟲動物、鳥、狗與人類身上能看到的許多強迫性行為,其實都有某些基本的臨床特徵,包括讓患者受苦的可能性,以及嚴重影響病患的生活。但是,許多強迫性行為也跟自我清潔活動有種奇妙的關聯性。你也許聽過許多人類強迫症患者會反覆洗手。同樣地,一隻緊張的貓可能會全心投入自我清潔的活動中,用的是貓科動物的清潔工具—─牠自己粗糙的舌頭。獸醫師提出了一個很口語的術語,直指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稱它是「過度梳理」。
過度梳理?當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術語時,腦中閃過無數大自然紀錄片裡猿類為彼此理毛與抓蟲子的畫面。我很驚訝,沒想到這種溫和的清潔與社交儀式竟可以逐步擴大為可能致命的事。我很快就得知,原來很多種類的動物都會自我梳理,而且梳理涵蓋的許多行為遠比我想像的怪異許多。
對許多動物而言,梳理說白了就是一種很基本的活動,跟吃、睡、呼吸一樣。演化也許偏愛大自然中的整潔狂,因為牠們身上帶有較少的寄生蟲也較不易被傳染。
靈長類動物展現出各式各樣的理毛與抓蟲技巧。有些黑猩猩會為彼此抓出寄生蟲,把牠們放在前臂上,用手啪地打死,再吃掉牠們;有些猿類會用樹葉把蟲子從自己同伴的毛髮上捏除;日本獼猴發展出精妙的技巧,運用食指和拇指去除毛髮上的蝨卵,這項手法會透過母親傳承給下一代。
雖說除去蝨蚤可能是理毛的終極目的,但是動物梳理毛髮還有個更直接的理由。簡而言之,梳理毛髮感覺很舒服,而且它在許多動物群體的社會結構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
某些群體的黑猩猩為彼此抓背和拍手,目的都不是去除蟲子。黑冠獼猴,尤其是母猴,會擁抱彼此並且用側身互相摩擦。此外,雖說靈長類動物為彼此理毛的行為多半發生在家族成員間,有時非親屬也會把自己的手指伸進對方的毛髮中──這麼做自然是有理由的。當社會位階較低的冠毛獼猴與捲尾猴「提供」理毛服務時,牠們得到的回報是保護、戰鬥時的支援和靠山,以及有機會能抱別人的小孩。某些狒狒為彼此理毛的原因是能夠接近伴侶,確認對方是否發情,有意交配。
社交梳理的極端重要性不僅限於靈長類動物或陸地哺乳動物。在魚類的世界中,這個行為有時能避免衝突,維持和平。隆頭魚科裂脣魚屬的魚類素有「清道夫魚」的稱號,這種熱帶珊瑚礁居民為其他魚兒提供水下美容保養服務,牠會吃掉其他魚兒身上的寄生蟲及疤痕組織。牠的服務對象包括體型比自己大很多的掠食者,對方通常(確實)會拿牠當早餐。但是在清理服務站平靜的氣氛中,這些裂脣魚會毫不畏懼地接近大型魚類,在對方的牙齒間穿梭,甚至鑽進對方的鰓裡面。
這種關係並非只是動物合作的一個溫馨範例。科學家發現,不光是接受梳理的魚能感受到梳理帶來的鎮定效用,就連等待被梳理的魚也有同樣的感受。期待梳理與接受梳理似乎同樣能使掠食的魚減少追逐該區域中任何一種魚的次數。進行這項研究的科學家將這個水中「安全地帶」比擬為位於危險社區中的人類理髮店,能把暴力關在門外。
梳理帶給單獨行動者的心神安寧效力,和帶給社交清潔儀式的鎮定效果同樣強大。貓和兔會將多達三分之一的清醒時間用在仔細舔舐自己。海獅與海豹每天都花很多時間翻動自己的皮毛。鳥兒會在爛泥中翻滾、抖開羽毛、用鳥喙整理並挑揀羽毛。由於蛇缺乏餐巾或手可以運用,牠們通常會在用餐後直接貼著地面擦臉。
不過,也許沒有動物比我們人類擁有更多、更千變萬化的梳理儀式了。人類整理、清洗與修飾的型態多變,有時獨自一人,有時成對或成群;時而借助工具或「產品」之力,時而無須任何工具;可能完全免費,也可能貴得離譜。我只不過跟數百萬名美國女人一樣,只要在工作與家庭上遭遇壓力,就想到美甲師或髮廊那兒尋找片刻的輕鬆;有愈來愈多的美國男人也偏好此道。事實上我得承認,品質良好的定期梳理不只能安定心神,還能讓我思緒集中。友誼、關懷,特別是反覆的觸覺刺激,都能紓解壓力並增進我的幸福感。
人類經常梳理裝扮。無論是露營一週後洗個溫水澡的喜悅、好好刮頓鬍子後令人滿意的平滑感受、沉溺於他人在美容沙龍中對我們的悉心照料,或者精心打扮時在鏡中看見自己盛裝模樣的那種興奮感,都能提供我們身體上的滿足,一如它為我們的動物親戚帶來的好處那般(雖然人類花在梳妝打扮上的時間與金錢多寡因人而異,但是我們很清楚,選擇完全不參與此事會帶來重大的社交風險)。
結果證明我們的幸福感並不只是追求皮相美醜那樣膚淺。梳理真的會改變我們大腦的神經化學。它會釋放鴉片到我們體內的血流中;它能降低我們的血壓,使我們的呼吸減緩。為別人梳理也能賦予梳理者部分的同樣效益。就算只是撫摸動物也能使人放鬆。
當我坐在那豪華的修趾甲專用椅上,雙腳浸泡在溫暖的肥皂水中,實在很難相信這世上竟然有過度梳理這種事,也很難相信這種令人平靜的過程,居然和戴安娜王妃用剃刀刀片在大腿畫出一道道傷口,或是和一隻單獨監禁在籠子裡的鳳頭鸚鵡能扯上關係。不過,梳理囊括的範圍,遠大於你在美容保養中心付費換取的被社會認可的梳理形式。
還有一種較為私密的梳理──也就是善良的你我無時不刻且往往無意識地進行的小動作。一般來說,它們無傷大雅,只不過假如可以選擇,我們多半不會想要公開示眾或是看別人做這些事。請你看看自己捧著這本書的那些手指頭。你的手指表皮光滑平坦嗎?還是有些粗糙的邊緣死皮,懇求你去摳挖或啃咬它?你是不是正用手指捲曲把玩一綹頭髮,皺眉,摩挲腮幫子,或按摩頭皮呢?觀察拉扯頭髮、摳瘡痂和咬手指的研究發現,當我們做出這些無意識的、自我安撫的小動作時,往往會有一種彷彿催眠般的平靜狀態伴隨著出現。
而且我們會無意識地調整這些行為的強度。也許玩弄著頭髮的手指有時會忍不住想拔出一根髮絲。由於髮根深埋在毛囊中,這麼做會遇到些微的阻力……於是你略略加重往外拉的力道……再重一點,再重一點……直到出現那個短暫、強烈的刺痛感,那根頭髮被拔下來了。
或者回想一下,上一次你身上的某個地方有塊小小的瘡痂。也許你很有定力,能完全不去碰它,但是大多數人很可能會用手指甲去輕刮它帶有硬皮的邊緣,接著也許會在結痂乾燥自然脫落前,出其不意地摳下整塊痂皮。
再舉個更進一步的例子,想想你從擠粉刺得到的那種小小滿足。那些能理直氣壯地宣稱自己從來不曾這麼做的人,也許在閱讀以下這段文字時會覺得很噁心,不過我們其他人可是對這套流程熟得很。沿著光滑的皮膚摸索……發現一處凸起,接著把所有的勸告拋到腦後,使勁擠呀擰的……感覺到阻力,一陣刺痛,最後啪地一聲爆開,膿汁跑了出來,偶爾還會帶點血。有時我們會回頭再擠一次(完全違反皮膚科醫師的醫囑),逼出更多的血來。
釋放……然後感到輕鬆。我們全都感受過這種變化,就算摳痂皮、擠粉刺、拔鼻毛不是你的習慣,但也許你曾經啃硬皮、抓頭皮或挖鼻孔時下手重了點。
事實上,人類整天都得仰賴這種釋放──輕鬆(release-relief)的循環。不管是摸頭髮、挖鼻孔或輕咬口腔內壁,這些全都具有強大的自我鎮靜效用。當我們覺得緊張不安時,就會摩擦、拉拔、啃咬或擠壓得更多一些,不過對絕大多數的人來說,這類行為的層級並不會升高。這些動作混合在你我的日常生活中,幫助我們維持一種活躍但鎮定的狀態。可是對某些人而言,想要感受釋放──輕鬆的需求是如此強烈,因此他們渴望極大程度的釋放……然後感到輕鬆。
釋放……然後感到輕鬆正是那些割腕的人之所以這麼做的理由。若我們對瞬間輕鬆感的強度需求不斷不斷地增強,我們的行為就可能會從拔下一根頭髮或擠出一顆粉刺,變成拿起剃刀刀片在皮膚上畫出一道道傷口。我的獸醫師同行認為這類行為屬於梳理的一部分。如果我們能接受這類行為是較不具破壞力的梳理形式,那麼自殘的確就是梳理過了頭。
實際上,對貨真價實的疼痛成癮,甚至可能會強化梳理者的正向生化作用。結果證實痛苦與梳理都能引發身體釋放腦內啡──也就是讓馬拉松跑者產生愉悅感的那種天然鴉片。疼痛也會導致身體製造兒茶酚胺,時間久了,這種物質會損害體內的重要器官,但在短期內卻能給予身體一記猛擊──使血糖猛然陡升、瞳孔擴大,並且提高心搏率。因此從某個角度來說,自殘者等同於進行自我治療,他們利用非正規的方式啟動自己身體自然且強大的化學反應。某些割腕者描述自己感受到一股壓倒性的自殘需求,同時會進入一種出神的狀態—就和有海洛因毒癮的人渴望來一針,慢跑者坐立不安地期盼她的比賽,或是一隻雙眼無神的德國狼犬舔舐自己的腳掌一樣。
身為心臟科醫師,我非常想知道的除了血中的化學物質改變外,還有自己造成的疼痛對心臟本身的影響。麻州的研究人員讓一群會咬傷自己的恆河猴(rhesus monkey)穿上小件的背心,裡頭藏有心搏率監測器,能讓科學家從遠端遙控查核。他們發現,當這些猴子自發性地齧咬自己身上這套陌生的新行頭時,牠們的心搏沒有出現明顯的陡升或驟降。可是當牠們咬自己時,牠們的心搏率在這行為開始前三十秒會顯著升高,接著,在牠們的牙齒碰到自己毛髮的那一瞬間急劇地下降。心搏驟降──尤其是因為緊張或恐懼而使心搏加快後突然間暴落—會創造出安寧鎮靜的感覺。割腕者就像這些會咬傷自己的恆河猴,半帶恐懼半帶興奮地盼望著這一刻—當刀鋒落在皮膚上,他們可能會感受到一陣輕微的心搏過速(心搏加快),等到皮膚被畫開、鮮血湧出後,心搏則會突然迅速平靜下來。
因此,人類與動物自戕的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生物化學上的:他們被某種以神經傳導物質為基礎的回饋迴路給迷住了;在這個迴路中,只要他們做出能引發疼痛的行為,他們的身體就會用平靜與舒服的感覺做為報償。而且他們的心臟會透過因興奮而全速運轉後立刻又忽然放慢心搏的方式,放大這樣的感受。
最有趣的是,這兩種完全相反的事─—快感與痛苦,梳理與破相─—竟然能對身體產生類似的作用。正因為如此相似,使得某些人的身體似乎混淆了兩者。挖扒、戳插和咀嚼這些(有時會傷害我們的)行為之所以留在基因庫中,是因為它們和梳理有著相同的本質,都能使我們鎮定下來、保持平靜、維持我們的健康,以及約束我們的焦慮。不過,那仍舊留給我們一個問題:無論自戕是否落在正常的範圍裡,人類與動物的自戕都是偏離常軌、危險且需要被控制的。它不只是精神痛苦的一種徵兆,更可能引發嚴重的健康後果,始於棘手的感染,最後以死亡收場。
這些是獸醫學能給予醫師探索的新見解,或起碼是新的方向。傳統上,精神科醫師會嘗試透過檢視各種人格障礙及找出過往創傷的證據,理解病患的自戕行為。我們可能會從尋找曾被性侵的往事或邊緣人格異常的特徵下手,可是我們的獸醫師夥伴採取的是更為直接的手段。由於缺乏與其病患交談的能力(或許也可說是得益於這一點),他們從經驗中歸納出觸發自戕行為最常見的三大要素:壓力、孤立與無聊。
獸醫師在著手治療側腹啃咬者前,會先詢問這名病患的成長背景(以出現類似行為的狗兒為例,如今獸醫師認為幼犬時期待過收容所是造成成犬出現心理失常行為的一大可能原因),等到排除患者曾經歷痛苦難忘的「幼獸時光」,身體也沒有其他毛病(比如腸扭轉或韌帶破裂)後,獸醫師才會開始檢視急性壓力、孤立與無聊這三大要素的可能性。
要判定壓力大小,獸醫師得調查這隻動物面對的社會情境與環境。畜舍中有無恃強欺弱的霸凌現象?加害者是人或馬?因感覺環境變化無常或有危險而造成的壓力,有可能導致動物傷害自己。
孤立也可能導致動物自戕。安排其他動物作伴是獸醫師會嘗試的一種解套方式。即便是似乎想要獨處、會攻擊並驅逐籠內伴侶的鳥兒,在其鳥籠被移近其他鳥類後,也會停止傷害自己。許多種類的猴子與猿類在移置到與同種的另一頭動物同籠後,自戕的狀況會大幅減少。許多種馬在有母馬陪同(其自然社群)的狀況下,便會停止獨處的自戕行為。從獵豹到賽馬,許多種類的動物有時會被安排與其他動物(如驢子、山羊、雞或兔)住在同一個獸欄中。這樣安排之所以行得通,有部分原因是大型動物會害怕踩到體型較小的動物……彷彿這責任心本身就能減少自戕的需求。
無聊會讓獸醫師心中的警鈴大作。例如,自由放牧的馬兒每天花許多時間吃草,但當馬房助手將飼料袋繫在馬兒頭上,讓馬兒的食欲被富含能量的美味穀物輕易填飽後,留給這隻動物的是吃得太撐的肚皮,閒著沒事做的蹄子和牙齒,還有大把的時間—你猜這組合會發生什麼事?
無聊是誘發刻板行為的危險因子,因此,動物園的動物行為學家發展出一整套技巧來對付無聊。稍早之前我們曾提到,環境豐富化透過鼓勵動物去做那些牠們在野外會自然展現的行為,使動物在心理與生理上得到滿足。動物管理員會用球狀的冷凍血液與牠們最愛的獵物氣味刺激食肉動物。環境豐富化可以很簡單,比方只是一座可供探索的新土堆,可以把玩的許多圓木、羽毛和松果,還有不同的聲音。
當獸醫師注意到動物出現刻板行為時,他們會增加或變換環境豐富度。鳳凰城動物園(Phoenix Zoo)的郊狼(coyote)訓練師觀察到兩隻郊狼用四肢緊繃、雙耳朝後下壓的步態循著相同路徑來回踱步時,她提供冷凍的血液冰棒給牠們玩,將鴿子翅膀懸掛在樹枝上,鼓勵牠們跳躍,把長頸鹿與斑馬的尿液灑在灌木叢周圍,慫恿牠們離開那條固定路徑,在粗麻布製成的管狀物中填滿花生醬,讓牠們設法吃到零食。經過幾個星期後,這兩頭郊狼才恢復立耳、平靜地快步行走。
訓練師會提供馬兒各式各樣可把玩的玩具,但是要防止這種習慣群體活動的動物感覺無聊、緊張不安,絕對不會失敗的最有效對策是─—給牠一整群同伴。畢竟,馬兒已經演化成群居動物。除非馬群當中有匹馬保持清醒,負責站崗,否則牠們通常甚至連睡都睡不安穩。也難怪獨自生活會對牠們造成偌大的壓力。
承認了人類與其他動物關係密切後,一來能將我們已知的一切放入一個新的脈絡中,二來則可提出治療這類問題的創新方法,或許能對人類自戕這個議題做出某種說明。它帶領我們走進由大猩猩、口香糖與指甲油構成的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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