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摘自商周出版《世紀之疫》,策劃/主編楊惠君】
新加坡自二○二○年一月二十一日出現第一起新冠肺炎確診案例後,在沒有封鎖邊境、持續各類經濟活動的狀態下,維持了兩個多月的低確診案例狀態,即便有發生群聚感染,人數最多就是近五十人;直到當地稱為「客工」的外籍移工宿舍,一處接著一處爆發群聚感染事件,到了五月初累積確診案例已從數百飆到破萬,也把新加坡從防疫優等生的寶座拉了下來。
防疫如作戰,新加坡在「移工」這一役上,也許早就埋下了失守的種子。
移工宿舍爆發群聚,疫情一夕高漲
三月三十日開始,先是東北邊的榜鵝S11宿舍出現了四起確診個案,然後是西南邊的西雅卓源宿舍也有四個案例,接下來一週裡,每天都有來自移工宿舍的確診案例。到第七天,新加坡政府眼見苗頭不對,四月五日隨即宣布,分別住著一萬三千人的榜鵝S11,與六千八百人的西雅卓源宿舍成為隔離區―所有住戶隔離十四天,不可出門上班,棟與棟之間住戶不能互相往來,而且不同間、不同樓層的也不可有社交接觸。
接著在四月七日,新加坡政府就宣布了實施阻斷措施(Circuit Breaker)四週,關閉非必要的服務場所,各級學校在家上課,減少非必要外出,出門保持安全社交距離等。
就在四月初宣布這一連串措施後,四月九日,新加坡的單日確診案例創下兩百八十七例新高,自此曲線一路攀爬,四月二十日甚至出現一千四百二十六例確診,截至五月初的將近一萬六千多例中,高達八成五是住在宿舍裡的移工們。
居民淡定:移工被隔離,我們很安全?
雖然政府如此緊張,但是新加坡當地人對於高漲的疫情緊不緊張呢?
住在新加坡兀蘭的永久居民Gary 說,宣布阻斷措施那天他跑去宜家家居(IKEA)幫小孩買桌椅、準備在家線上上課。他看到宜家家居和玩具反斗城店外,人們有秩序地排著長長的隊伍要買桌椅和玩具,以預備接下來一個月和孩子長期待在家中。
四月二十一日,政府宣布阻斷措施再延長四週至六月一日。這時,奶茶店出現大排長龍的景象,在當地人的心目中,接下來一個月喝不到奶茶這件事遠比感染可能性來得重要。Gary 道出多數新加坡人的心理:「沒有恐慌啦,那些外勞都被隔離在外勞宿舍裡,不怕,社區傳染有受到控制。封城後,路上都看不到外勞,所以很安全。」
新加坡政府在疫情發展初期,就已將移工隔離在他們的宿舍中;不過為了持續維持新加坡經濟,允許他們外出工作,但採取無座位平台貨車統一接送的方式,完全隔絕他們與新加坡當地人群接觸的機會。
這樣的隔離措施確保移工隔絕於社會大眾之外,但又有效讓經濟持續活絡,符合新加坡政府高效、務實的管理思維。這就是新加坡人民依然對政府保有信心的原因,因為感染群並不和大眾生活在同一時空―只要移工不被允許出現在街道上,新加坡還是安全的。新加坡人David 說:「疫情主要是外籍移工引起的,只要把感染群都放在一起,不讓他們出門,相信政府還是有能力控制。」
這反映了新加坡社會由上到下,對於人口管理和空間規劃的嚴格、有序、理性、務實與工具性思維;其中的嚴格,體現在人民遵守、政府執行上。旅居新加坡八年的前大馬媒體人吳惠恩就點出:「新加坡人在控制疫情政策上,是無比信任和遵循政府的限定,如初期無需戴口罩、阻斷期間硬性規定戴口罩,人們都是循規蹈矩的,這些加諸的限制,沒有影響人們對政府的信任和依賴。」
回過頭來看,新加坡政府初期為了不讓經濟蒙受巨大損失,讓移工繼續為該國的營建業打拚,也未宣布類封城的措施,即便有十幾起群聚感染,卻能將疫情控制在千例之下,那麼之後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失守?
在第一世界的第三世界:二十人擠一間房
先從移工宿舍的環境說起。從開始實施阻斷措施後,三十歲的大馬籍移工宿舍負責人黃先生形容:「移工現在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宿舍─醫院─隔離區,他們已經不能外出工作,若確診, 只有醫院和隔離區兩個選擇。我感覺移工就好像生活在另一個平行時空。」
新加坡外交部巡迴大使許通美則是早在他的臉書上直批,新加坡對待外籍移工的方式不是第一世界,而是第三世界,「這些宿舍就像定時炸彈一般。」
許通美這樣生氣不是沒道理的,這些移工居住的環境,並非像是新加坡政府二○一五年制定的《外籍雇員宿舍法》所規定的百分之百美好。法律規定每個移工都必須擁有十六平方公尺、約四•八坪的個人空間,但一些移工宿舍卻並非如此。
新加坡NGO情義之家(Humanitarian Organization for Migration Economics,HOME)個案經理陳宇翰受訪時表示,有的宿舍是二十個人擠在一間房裡,沒有床、只有木板,沒有私人儲物櫃,造成移工行李只能放在床上,幾乎沒有私人空間。此外,廁所、食堂、廚房等公共空間都屬於共用設備。
負責管理三層樓小型宿舍的負責人黃先生則提到,他負責的宿舍住了兩百人,環境和大學宿舍差不多,只是一間房同時會有十到二十人居住。其中,九坪的房間住十個人,二十一坪到三十坪的住二十人。
而新加坡人居住的政府組屋區以及一般大學宿舍,擁有的個人空間較多,不只床位,還備有書桌、衣櫃、儲物櫃等。就算在外租房,一間房只有一到二人,擁擠程度不如移工宿舍。
執法不力,放任雇主剝削
陳宇翰認為,「NGO已經針對如此大型勞工營提出抗議,幾萬人擠在一個地方,不具人性化的空間設計,任何傳染病都輕易在這樣的空間流傳,就算沒有新冠病毒,其他傳染病還是有機會大爆發,對移工健康造成影響。」
「需要問責的是,為什麼政府會允許如此有問題的宿舍規劃建設起來?為什麼政府會同意這樣的營運方式?如此採用龐大勞工營安置大量移工的政策,是否正確?是否人道?是否道德?不論組織如何呼籲政府關注移工居住情況,都沒有人聽到我們的聲音。」
根據新加坡外籍勞工法令,人力部要求雇主承擔移工保險(醫藥及工傷)、生活費(住宿和飯食)、人頭稅、身體檢查費用、申請費等,如果雇主要求移工承擔是違法的。
「但是,要證明雇主違法卻很難,雇主能在工資單上動手腳、扣工資,甚至我經手的案例中有九○%工人根本沒有拿到工資單,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當局也沒辦法執法,」陳宇翰描述移工舉證困難的情況。
他說,即使法令規定雇主必須發出工資單,但很少見到人力部嚴格執法,使法律變得可有可無。「外籍勞工法令是保護工人,但卻變相賦予雇主絕對權力,掌握對付工人的去留大權,移工被迫接受各種不平等合約及剝削條件,也不可隨意換工作,否則雇主終止工作准證,則一切將前功盡棄。」
另一名當地學者卓君美(Stephanie Chok)在臉書貼文質問,截止二○一九年六月,新加坡有九十八萬一千人為工作准證持有者,十九萬七千八百人為S准證持有者,「政府每年賺取多少外籍員工人頭稅?又有多少被用來促進移工的住宿與工作環境?為什麼有這筆錢還需要團體籌款來幫助移工?」
政府帶頭暗示,移工是「你們」不是「我們」
病毒感染人類,只要環境與生理條件適合,基本上是一視同仁。新加坡當地社會對外籍移工的不理解與排斥心態,早就鋪陳了新加坡確診案例一舉破萬的基礎環境。
宿舍負責人黃先生在談到新加坡人的心態時指出,部分新加坡人向來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對外籍人士缺乏同理心。「我們委任一個中國工人去屋主家鋪地磚,工作期間工人不幸被地磚割傷手腕流血,隱約可看見骨頭。可是屋主一點都不關心工人的傷勢,他們在意的是他們家的地板哪裡被血沾到,有沒有病毒,要趕快清潔消毒,想要我們快點把工人帶走。」
陳宇翰說:「很少新加坡人會關心這些移工生活過得好嗎?快樂嗎?舒服嗎?這顯示新加坡人對移工的態度有問題,這也因此反映在政府政策上。新加坡政府治理方式像管理一家商業機構, 而不像是國家。制定政策的傾向以獲得多少利益為主,只要有利於機構的政策,政府就會嚴格執行,忽略從人性化的角度去同理移工的處境。」
也許新加坡政府追求效率的經營方式,忽略了幽微的人性層面。舉例來說,總理李顯龍在四月十日的電視談話中更呈現出「新加坡是好雇主,讓外籍移工們可以把賺到的錢寄回家」的「資方對勞方」態度,而不認為這些為新加坡基礎建設打拚的移工們,也是新加坡社會中值得被同理心對待的一員。他在宣布第二次阻斷措施時也強調,疫情大爆發多集中在移工宿舍,但社區感染未擴大,再加上新加坡政府自四月十六日開始,每日疫情報告會將移工宿舍的確診案例與其他本土案例分開,無形中更坐實了新加坡社會對移工的「你們」概念。
排斥化為歧視,新加坡付出慘痛代價
吳惠恩認為,新加坡政府刻意劃分移工感染和社區感染,會造成更多社會歧視,歧視多為語言暴力,普見於社交媒體。他歸納,社交媒體上普遍的批評包括:他們來自落後國家,公共衛生意識低落,個人衛生習慣差,造成病疫快速在宿舍群爆發;比起母國,新加坡給這些移工充裕生活條件和照顧,他們應該感恩,不是要求更多;患病人數倍增,使政府不得已落實阻斷措施,影響經濟;移工病例增加,給醫療體系造成壓力︙︙等。
他坦言,「歧視從語言暴力延伸,到身體力行是環環相扣,疫情過去,生活回歸正常,移工或更難融入新加坡社會。」
截至二○一九年底,新加坡境內總共有將近百萬的外籍移工,不僅包括營建業移工,還有家庭移工。四月下旬,社交軟體WhatsApp 上,一度流傳著「十七名確診的家庭移工是被營建業移工所傳染」的錯誤訊息,但事實上這些家庭移工大多都是被雇主所感染。
新加坡整體人口五百七十萬人,包含家庭與營建業移工,這些算是外籍工作者中最低階、從事勞力技術型的工作者們,大概占了一八%,而這次住在宿舍裡的營建業移工們大概僅是五%人口, 卻是新加坡社會持續運作、經濟發展不可或缺的助力之一,試想:這些人不在,誰來駕駛新加坡當地的巴士?誰來蓋出一棟又一棟的摩天大樓?移工不能融入當地、為整體社會所接受的代價,新加坡在二○一二年的百名中國籍巴士司機罷工抗議、二○一三年的小印度暴動已經見證過。
這一次,新加坡為其隱身於全體社會裡的「你們、我們」心態,再次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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