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一定必須說出我踏入熟齡青少年階段的確切時刻,也就是所謂「無法再回頭」的時間點,我會選擇當我的眼科醫生告訴我「哎呀,您得配戴老花眼鏡了。」的那兩秒。
在那之前,我極力去忽略這件事,在日常生活中利用各種戲法去達到目的。在餐廳裡我使盡吃奶的力氣辨認菜單上的字,但是菜單上的字母却一個個消失,集體變成一灘無法辨認的漿糊。這種時候我就跟太太說:「親愛的,妳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今天我擁有一副老花眼鏡,這副眼鏡並不醜陋,但是只要我一戴上它,臉上最後一絲青春氣息就消失殆盡。
附帶說一聲,我同時也是個大近視。眼鏡我有兩副,其中一副總是不翼而飛,這真是一個讓我百思不解的世紀大謎題。有些熟齡青少年們為了預防這件事,就此與眼鏡形影不離,把它安上鍊子、掛在脖子上,看起來好像一條鬥狗被綁在樹上。
昨天我的兩副眼鏡互通聲氣,一起私奔了。它們在嘲笑我,想整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的我把家裡摸透透,跪在地毯上像一隻聞嗅眼鏡的獵狗,床下、馬桶旁我一邊打轉,一邊咒罵,罵眼鏡的祖宗三代,罵我自己的人生、我的年齡。
這時候門鈴響了,我打開門一看,一個穿白色浴袍的老先生站在我眼前,他的腳上穿的是白色浴室拖鞋。我很確定,這位老先生我從沒見過。但是,我卻覺得跟他熟得不得了。
熟齡 人生第二青春期
「敢問您是……上帝嗎?」我問。
「要不然呢?」上帝說。「說吧,怎麼了?」
「我身處熟齡叛逆階段。」
「又怎麼樣?我不也是?」上帝說。
「您也是?」我問。
「是啊,這是一段多麼美好的時光啊!我來到了人生的中點,有了成就:創造出地球。我比起以前更愜意輕鬆、更加聰明,不需要再雞飛狗跳地跟人一窩蜂。我兒子終於脫離青少年叛逆時期,讓我宛如置身天堂!我不再有那麼多的工作,每逢周五我就關掉手機,或者乾脆把電話轉接去教皇那裡。」
上帝在鬆垂的浴袍口袋裡翻找,掏出一節燃燒著的、香死人的大麻菸捲,非常享受地深深吸一口。我腦中正想,多希望我也可以……上帝就把菸捲遞過來了。
「那熟齡叛逆期呢?你什麼時候發明這個的?」我問。
「這個是我後來才想到的。」上帝說。「我想說,在辛苦的、性腺體分泌過於旺盛的青春之後,給人類一個喘息的時期。我想給他們一個輕鬆的、成熟的、荷爾蒙分泌和緩的時期,在這段期間他們可以以『什麼都會做了,但是沒有什麼是一定必須要做的』美好心態生活。啊!四十歲至六十歲之間的黃金時期!但是,人類不好好享受,反而忽然之間開始尋找莫名其妙的人生意義,做起瑜伽,工作到過勞死,在屁股上打肉毒,走上聖雅各之路去朝聖。好吧,朝聖之路其實也還滿有意思的。」
「有意思?熟齡叛逆期根本就很令人沮喪好嗎!」我說。
「拿你來說吧,」上帝說,「你跪在地毯上四腳爬行,邊摸邊罵,眼鏡就在你手邊,你還一直錯過—真的很好很好笑!我們大家笑得前俯後仰、欲罷不能。」
「我們?」我問,「誰是我們?」
「就我們吶,彼德(注:掌管天堂鑰匙的天使) 啊、穆罕默德(注:回教先知)啊、耶穌啊、馬丁路德(注:基督教改革者)啊、艾美懷恩豪斯(歌手 Amy Winehouse) 啊、德蕾莎修女啊……我們在天堂如果需要一點娛樂的時候,就看看 youtube 上的貓咪,或者地球上熟齡叛逆期的人。」
上帝大笑,他的笑聲聽起來像是一隻被丟進垃圾處理機裡的貓一樣。
「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麼嗎?」上帝問。
「我一點都不想知道。」我說。
「就是熟齡叛逆期的人跟命運做無謂的抗爭!抓馬的猴戲,嘶吼喊叫:我要重新有感覺!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然後上帝站起來,把大麻菸捲塞進我手裡,以父輩的慈愛拍拍我的肩膀,離開了。我聽著他的拖鞋啪答啪答在樓梯間迴響。
本文摘自《兔子啊,這不過是個過程》,由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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