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09 焦點.杏林.診間
醫病平台/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編者按】:本週是長庚醫學系師生分享他們在醫學人文教育的教與學。這位負責醫學人文教育的臨床老師特別選擇以如何在疫情肆虐之際,分享我們應該如何教導學生「專業型塑」,並引用許多文獻提出醫病溝通需要「用心體會」、「冷靜正向」、「清楚溝通」。→想看本文一位高年級醫學生寫出她從照顧病人體會到醫者不只要了解「疾病」,但更重要的是透過用心聆聽病人、家屬的對話,才能領會病人在疾病診斷背後的情感糾結,才了解疾病對「病人」的影響,也因爲這樣的經驗,使醫學生有機會卸下害怕和病人互動的心防。一位同年級醫學生因為見證醫師宣布病人死亡的經驗,而引起許多感觸,最後激起他一句感人肺腑的心得:「我們剛起步,要不忘秉持著對生命謙卑的態度,繼續在醫學的道路上精進鑽研、奮而不懈。」躺在病床上的,是個面色紅潤稚嫩的年輕妹妹,抱了一隻純白鴨子玩偶蹭著臉頰,要不是先瀏覽過病歷,還真看不出昨天才剛動完卵巢癌的開腹手術,病床旁立著一位爽朗的婦人,是女孩的媽媽,一聽完我的來意,熱情地說:「沒問題!妹妹來,把你經歷的故事,仔仔細細地分享一下。」自從大五進入臨床實習,莫名地害怕到床邊看病人,聽著同學分享08A阿公年輕時的英勇事蹟,23D弟弟的戀愛甘苦談,羨慕之餘,更多的是「萬一被問到不懂的知識或處置會很尷尬」的緊張情緒。每每鼓起勇氣走近,隔著床簾躊躇半天擬台詞,真正問出口的依然是那幾句:今天症狀有沒有比較好?頭還會不會痛?大小便都還好嗎?除了病人入院時的病史詢問,因為有較明確的問題可以填滿整個談話過程,住院期間,我都傾向在老師或學長姐查房時跟著一起紀錄,盡量減少和病人獨處的時間。「要怎麼問才自然?會不會顯得很不專業?」各種可能性在腦海盤踞,加深和病人互動的恐懼。這次,在敘事醫學報告的名目下,像找到正當理由般,我一邊默想著作業的要求:了解病患家庭狀態及成員間互動情形,疾病診治過程以及對病人身體心理之衝擊……一邊緩步踏進婦產科長廊盡頭的病房。於是,我得知妹妹也是大學生,念的是旅遊管理,大一時因為容易腹脹,肚子沒來由地變大,照超音波發現右側卵巢囊腫,用內視鏡拿掉後,病理報告說有惡性的發展趨勢,轉來醫學中心追蹤。妹妹平常除了上學,下課不是打工,就是回租屋處或老家休息,這次住院,是因為去年超音波看到的右側卵巢小囊泡,已經越來越大到9.8公分,CT下懷疑沾連小腸,所以要進行開腹手術切除。不幸的是:手術中冷凍切片發現是惡性,並且波及左邊卵巢,必須將兩邊輸卵管和卵巢都拿掉,生育功能無法保留。由於原本手術目標是希望可以保留一邊卵巢,所以不能生育的殘酷事實,妹妹和媽媽也是當天稍早才知道,就在我來訪不久前,著實令我有些不知所措,反倒是媽媽強忍悲傷,鎮定地跟妹妹說:「沒辦法啊,知道了就是要面對,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克服的難關。」只見妹妹無奈地聳聳肩,似乎也準備接受命運帶來的挑戰。稍微安心後,我就繼續了解這次生病對妹妹帶來:不管是家庭、感情或學業的影響。這次住院主要照顧者是媽媽,當我讚美她們感情深厚,看起來就像姐妹,媽媽還半開玩笑地說:「因為太早生了啦!年輕不懂事。」而在提到爸爸時,雖然依舊輕聲細語地,但妹妹清澈的眼眸似乎蒙上一層陰鬱:「爸爸要賺錢,養另外一個家啦……」講到這裡,媽媽暫時離開上廁所,妹妹接著提到:因為這次疾病導致不能生育,自己其實很擔心也很難過,雖然男友一直安慰她說沒關係,家裡還有哥哥可以傳宗接代,但是因為知道男方很喜歡小孩,而且男友哥哥在家中比較得寵,所以就更擔心因為不能懷孕,讓對方在家中的地位更低。一邊說,眼眶早已盈滿淚水,我趕緊抽了幾張衛生紙遞過去,這時媽媽正好回來,撞見這幕,嘆口氣道:「講一講也好,把平常不敢跟我說的都說一說吧!」詫異之下,我轉頭低聲問妹妹:「這些心事沒有和媽媽分享嗎?」妹妹搖頭表示:「其實並不習慣跟媽媽講心事,怕媽媽擔心,也怕媽媽要額外請假來照顧,況且即便和家人朋友分享了,事情也不會改變。」伴隨妹妹豆大的淚珠滑落,我緊鎖眉頭,深深感到每個相愛的彼此,都因為愛和牽絆,生了更多的顧慮:媽媽因為愛女兒,希望女兒可以在她面前暢所欲言,但是女兒卻因為不希望媽媽擔心而有所保留;男方寬慰著病中的女友不用擔心生育的問題,女生卻還是因為替對方著想而鬱悶痛苦,於是這樣層層疊疊,交雜著外人難以理清的情感,反而因為在乎而生疏了。眼見女兒不斷啜泣,媽媽嘆道:「你們繼續聊,我到外面走走。」我靜靜地坐在床緣,妹妹稍微平復後,繼續說起她是一個很不喜歡計劃被打亂的人,但這次生病,本來過關斬將面試贏得的飯店實習機會,卻因上工時程和手術撞期必須放棄,好不容易努力達成的夢想,在天降橫禍後化為烏有。我不禁暗自慚愧,常因小事鳴冤抱不平的自己,有何資格在這裡試圖開導眼前柔弱卻堅強的小女生。就這樣,搬一把病房綠色塑膠椅,揣著一顆試探的心,和一位只看過病歷、素昧平生的女孩,在某個西曬的病房,度過了婦產科最後的實習時光。午後的陽光灑進,將靠窗的這側床位照得閃閃發光,病床上的女孩下意識地將眼睛瞇成一條線,那樣地自然,沒有醫學的專業術語,也沒有未來的治療方向。我站起身,擋住女孩臉上的陽光,輕拍她的手:「之後找時間再來看妳,要好好吃飯睡覺喔!」妹妹輕快地回:「好呀~」,晶亮無邪的大眼睛眨著,臉上的淚痕乾了,看著又像是剛掀開床簾時所見,無憂無慮地模樣,讓我彷彿看了場4D電影,驟然回到現實的錯覺,拉上門簾,藏不住心中湧出的充實成就感,我恣意傻笑著走回護理站。幾步路的距離,我思考著:如果沒有這次嘗試,就可能沒有機會了解病患在疾病診斷背後的情感糾結,沒有機會卸下害怕和病人互動的心防:依然禁錮在自導自演的小劇場中,揣測病患不喜歡我的打擾,不喜歡和疾病治療無關的對談——但就如同醫學本身,會出現各種的「可能」需要排除,發現疾病真相,才能有效治療——面對心中的種種懷疑,最好的驗證方法,就是在安全無虞的條件下,採取行動。感謝那天來得恰好的暖陽,見證並參與了這場交會時互放的光亮。責任編輯:吳依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