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上豪
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心臟外科主治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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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上豪
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心臟外科主治醫師
行醫二十多年,看過很多生離死別,有些令人鼻酸與不捨,有些令人傷心與難過,但有些場面卻是讓我無奈與遺憾,產生了嫌惡的負面情緒。
會有前述的不好經驗,基本上和病患一點關係也沒有,大抵和他們的家人與朋友有相當的關連。
原因是台灣有不好的通病,就是當病患的情況瀕臨險境,譬如癌症或是需要洗腎,還者是接受風險相當高的手術時,不少家屬都會要求不能病人吐露實情,甚至要醫療人員連哄帶騙,瞞著他們做接下來的治療,像我的外婆就是一例。
那年她因為年紀大,加上沒有好好控制血壓,幾個月之間,她的腎功能就有如溜滑梯一般,一下子就到了洗腎的臨界點。結果在一次的嚴重感冒後,身上的水分就無法排泄,面臨了要立即洗腎的決定。
得知在腎功能不好時,其實外婆就表明不想洗腎,甚至提到,只要洗腎她就寧願去死。所以當腎臟科醫師問著我的阿姨與舅舅時,他們竟然要求醫師,不可以告知外婆要洗腎,以免她拒絶治療。最後醫師拗不過家人苦苦哀求,聯手和他們演了一齣戲,告訴外婆她罹患了貧血,需要接受輸血治療,外婆就這樣被推進洗腎室。
雖然她不識字,但也不是個笨蛋,在洗腎的兩個小時之中,其實心中就有譜了,於是在送回病房後,她嘆了長長的一口氣,對著阿姨和舅舅說:
「我剛剛是去洗腎吧?輸血需要那麼勞師動眾嗎?」
虛弱的外婆環視著身邊的子女,結果他們都低下頭來,沒有人敢回答她的問題,阿姨們在之後對我説了這段故事。
外婆在半推半就之下,接受了洗腎治療。雖然多活了將近兩年,可是卻始終鬱鬱寡歡,尤其在接近洗腎治療的那天,她幾乎是徹夜未眠,需要開著收音機陪伴到天亮,不時還可以聽到她嘆息的聲音。
像我外婆、或者其他被瞞著接受內科治療的患者都還算幸運,因為他們不需要面對任何痛苦的侵入性醫療行為,不像其他病人在面對生死關頭的手術時,被家連哄帶騙送上開刀台,然後在加護病房孤獨地和死神搏鬥。即使是僥倖存活下來,大多無法釋懷,自己在不明究理下接受了治療;而至於那些術後昏迷無法開口的患者,雖然我們並不知道答案如何,但可想而知,應該也有很多人對於自己受騙感到生氣與遺憾才是。
所以,我在當上主治醫師之後,就十分強調病患本身參與治療的重要。對於那些不想讓親人知道病情,要求我有所隱瞞而手術時,我都會苦口婆心說服他們讓病患知情的重要性,畢竟,日後面對所有治療的併發症,甚至是死亡的結果,都不是家屬,而是他們不知情的病患親人。
當然,有時也會遇到難以啟齒的情況。例如手術的風險過大,家屬徬徨失措,不知道如何面對,更遑論要與患病的親人討論,這時我都會挺身而出,用委婉而不尖銳的言語做病情解釋,讓患者能夠參與並決定自己未來的命運。
這幾年的經驗,對我來說是正面的,至少讓病患與家屬都沒有什麼怨言與遺憾,尤其是底下談到的黃老太太,更是我認識的患者裡面最勇敢的人。
黃老太太在五年前就因中風而臥床,生活的大小事都必須靠兒女聘請的外勞處理,她的子女們都相當孝順,雖然要分配時間照顧母親,但從不會因此爭吵而有怨言。
最近她因為突發的胸痛而送至急診,心電圖發現是急性心肌梗塞,內科醫師試圖用汽球去打通阻塞的血管,無奈卻行不通,於是會診給我來處理。
面對黃老太太的家屬,我毫不保留說明了手術的危險性。因為她是中風、腎功能欠佳,同時又是三高的患者,在這緊急的狀況下接受「冠狀動脈繞道手術」,自然必須承受極高的風險,因此是否讓母親接受手術,大家是猶豫不決的樣子,甚至不敢將病情告訴她。
「蘇醫師!如果是你母親,你會如何決定?」家屬中有人提出了相當尖銳的問題。
「如果是我,我會誠實地和母親討論!」
我的回答讓家屬的臉色更難看,最後他們決定,由他們和我一起去找黃老太太討論。
我試著用簡單、清晰的比喻,讓黃老太太了解,只有手術才能渡過此次難關,而且手術的風險相當高,而她聽完我的解釋之後,沒有多久就立刻下了不開刀的決定。
家屬跪在她的床前哭不停,沒有想到虛弱的她卻堅強地握著大兒子手說:
「大家都辛苦了,媽媽這五年過得很辛苦,也很煩勞大家,媽媽的願望是希望你們放過我,也放過你們自己好嗎?」
黃老太太的回答讓我的眼眶裡也有淚水打轉。
我離開她的病榻前,留下淚眼汪汪的家屬和她做最後的訣別,而在幾個小時後,黃老太太在隔天早上就安詳辭世,雖然很難過,家屬還是忍住傷悲,集體在她的病榻前替她助念佛號,沒有哭天搶地的畫面。
「謝謝你,蘇醫師!還好有你的提醒,媽媽才沒有受更多的苦!」
黃老太太的大兒子握著我的手,我清楚感受他心底衷心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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