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早就知道母親老了,但是我沒料到「老了」的真相如此難受,也不知道「老了」會將我們帶到現在的境地。
最先來的「失能」是重聽。
她一向是老文青作派,甚至是時髦的追星族,七十多歲時,還數度由屏東到台北小巨蛋,跟著少女少男排隊,只為見日本偶像一面,她的白髮讓她上了電視。她會在電話中細細跟我講解日劇「惡作劇之吻」的柏原崇如何可愛,跟女主角如何情深緣淺;評論韓星裴勇俊的眼鏡以及多變的圍巾和大衣造型多麼帥氣好看。
聽力退化 母女對談只剩簡答
我忘了我是不是對這些閒聊暗暗嫌煩過。但是,不知何時,她的重聽已讓我們再無法透過電話線展開「有意義」的對話。只剩下「妳好嗎」、「吃飽了嗎」的簡答題,我問她答;再問她「你晚餐吃了什麼?」的開放問題,她已經無法猜出我的語意,好強地以一連串問題堵我,根本不理我的問題。
失去「對話」,她變得遙遠而陌生。我覺得失落。
再來,她失去的是秩序感,是對生活環境的基本要求。
八十三歲的母親堅持獨居。守著二樓透天厝,我看著她的東西愈堆愈多,隨著她體力日衰,她的活動範圍,無非是客廳到臥室、臥室到客廳。眾多不知所以的雜物,她卻不許人動,一年年地積灰塵。
東西、電器壞了,她一概不讓修。「不用啦,不用修了。以後你們再蓋棟新的,全部換新。」她似乎做好準備,把自己列入待「回收」的清除清單。
所以,回到曾經熟悉的家,我無可奈何地聞到「衰敗」、「死亡」的氣味。
面對老化 我們都還沒準備好
專家說,拒絕戴助聽器,是她對「老化」這件事還沒有準備好,那是防衛式的奇想──只要她不要用任何輔具,就表示她還和當年一樣沒問題。
囤物症,則是她對回憶的執著。熟悉的人離開了,她也逐漸失去與外界溝通的聽覺,所以想抓住所有的器物;「斷捨離」,從不是老人家會有的選項。
直到她在馬路上摔斷肩骨。住院一周,出院當天我立即帶她北上,因為「妳很老了,不能再自己住了。我會很擔心。」帶著開刀傷口,她乖乖地任我安排。
但是,那時的我完全不知道臥床一周的老人家,肌力的流失是如此迅速;老人自己也不知道。我們站上高鐵的手扶梯,她站不住,突然拉住我,而我也失了重心,只看到老媽身子一矮、拖著我,我們一起從最高的那階一路往下滑。
一陣空白,我彷彿聽到旁人驚呼,記得母親臉上的驚惶──怎麼會這樣?
原來,面對年老,是需要準備的。我們都還沒準備好。
生活大小事 依然堅持自己來
原來臥床讓她原本羸弱的腳更無法支撐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行動變得緩慢,甚至會無法來得及走到廁所,再若無其事地告訴回家的我:「我尿褲子了。我自己洗衣服了。」好的,我說。我不知道要怎麼安慰她。
骨折的右肩骨讓她很難舉手,甚至使用筷子也不再便利。她不開心,在餐廳裡拒絕我們協助,堅持要左手扶著右手肘,舉筷,念著:「我自己來,我可以。」
她從不抱怨,不會念著哪裡痛、哪裡不舒服。她只想要自己一個人生活。獨立、自主,像年輕人的台詞,但誰說老人家不需要?
「搬來和我住,好嗎?」不要。
「搬到台南和小阿姨作伴?」不要。
「請個幫手,好嗎?」不要。
「至少,請鐘點清潔員幫忙整理家裡?」不要,不要有外人。
「買洗衣機吧,你洗不動了。」不要,那是運動。
「那麼,至少,從樓上臥房搬下來,睡一樓的書房,妳一個人晚上爬樓梯很危險。」不要。
「妳會跌倒,妳會從樓梯上滾下來,妳會孤單地一個人死翹翹。」這個威脅很令人傷心。
但是她笑了起來:「哎喲,不會啦。就算會,那也是我的命!」
是啊。你的命。但我能接受這種結局嗎?我的媽!
我看了心碎 她卻說自己很好
說到底,我們對「老人自主權(self-determination)」、「主觀的幸福感(Subjective well-being)」和「人身安全」的取捨界線在哪裡呢?
她不再打扮,甚至穿得邋遢就上街。遠遠望見,我只覺得心碎──我想念過去的她。
但是,如果當她只剩下三、四分的精力,只能用來維持基本的生活運作,清理、打扮再也不是生命要務,我有資格為她決定、或為她的福祉評分嗎?她總是說「我過得很好。」而我幹嘛用我的標準懷疑她的幸福感受?
終於,我向長照中心申請了居家服務員,每周兩天各兩小時探望她,為她打理她無法顧及的角落;將冰箱裡那些已辨不出面目的老物丟棄。和她聊天,期待維持她的現實感。即使她對這安排並不開心,但這是兩代之間的互相妥協。
在心底深處,我知道那一天終究會來;但在那之前,我期待我的媽媽能盡量依照她的願望生活著,她會是個完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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