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要活得夠久,就能馬上想起記憶深處的各種笑容。桃子知道,有些笑令人感到幸福,有些笑就像剛才一樣無法遏止。經驗告訴她,那種笑多半是由深層的絕望轉化而來。不過桃子覺得剛才的笑似乎不大一樣。
現在她的狀況跟絕望離得可遠了;但要說是喜悅嘛,那更不可能。硬要說的話,剛才的笑,是淡然等待歲月流逝的笑。當中到底隱含著什麼情緒?「真是麻煩的傢伙!」桃子有點無奈,但也因此找到了新的疑問。
只要有疑問,就能更深入。光是等死也挺無聊的,多點好奇的話,至少能稍微打發時間—桃子說服自己這樣相信。
她慢慢起身,邊走邊拂掉屁股上的葉子。
「日子真無聊。沒辦法,誰叫阮年歲大了?」桃子安慰自己,然後邊走邊想:人生最輝煌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小時候、認識周造的時候、帶著兩個小孩拚命活下去的時候。桃子隨之笑逐顏開。每一幕都好溫暖、好令人懷念,對桃子而言,每段回憶都是寶貝。但是不對,她微微搖頭,不是那時候。
沒錯,那些時候的確很幸福美滿,然而桃子心想:周造剛過世的那幾年,撼動了她一直以來建立的價值觀,讓她整個人脫胎換骨,那應該才是她最輝煌的時光吧?在桃子平凡無奇的人生中,那段最艱辛、最悲傷的時光,所揮灑出的色彩也是最濃烈的。
周造的死已是陳年往事,桃子眼神沉穩地頷首。
奇妙的是,唯有喚起當年的悲痛,桃子才能年輕個十幾二十歲、回到從前的時光,說來還真諷刺。痛還是痛,不過,還真想回到青春時代,就算只有一下子也好。偷看一下吧,旁邊沒有別人,就重溫年輕妻子的心情吧。桃子吐了個舌,環顧四周。是錯覺嗎?她的腰桿挺得更直,步履也變得更穩健了。
丈夫剛去世時,比起他消失在眼前,更讓桃子受不了的,是到處都聽不見周造的聲音。她終究難以接受周造的死,成天豎著耳朵尋找周造的聲音,弄得連耳根都發燙了。
明明身心俱疲,卻輾轉難眠,幾乎整夜都未闔眼;等到天亮時,浮上心頭的卻是:「唉,又要迎接沒有周造的一天了。」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某個夜裡,她躺在被窩,睜亮了雙眼,但什麼都看不到,也覺得自己的未來就像這樣一片黑暗。這時候,「累了吧?我會守著妳到天亮,好好休息吧。」她突然聽見周造的聲音。桃子大吃一驚,想跟他說話,卻聽見周造以強勢的語氣說:「睡吧,睡吧。」桃子對著黑暗說:「周造在這裡!他真的在!」好開心,真的好開心!一股輕柔的重量籠上她全身,明明身體癱軟得快要融化,眼睛卻炯炯有神。萬一身體動了,結果周造消失怎麼辦?萬一睡著了,結果周造離開怎麼辦?儘管如此,她終究敵不過睡意,沉沉入眠。
在那之後,她開始聽得見周造的聲音。每次一聽見,桃子就發狂似的環視四周,萬分訝異。好想聽周造的聲音。這明明是自己最強烈的渴望,但她很難相信下次還能聽見。
桃子曾單純地想找出聲音到底從哪裡來,以及這件事的意義,但如今回想起來,她忍不住笑起自己的傻氣。桃子所處的現實世界,一定有個針孔般的小洞,開啟了通往良人所在的另一個世界。這是當年的她絞盡腦汁得出的結論。
現在的桃子即使聽見丈夫的聲音,也不會像那時一樣左右張望了。桃子知道,那些聲音來自於自己體內。那麼,那條通道,那條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就在桃子自身之中嗎?想到這裡,桃子的喉頭發出不成聲的「咯咯」笑聲。隨便啦。無所謂啦。阮再也不迷惘了,阮的世界,阮來做主。
既然丈夫已死,現實世界就變得沒啥意義了。這樣做才對、那樣做才好,過去支撐桃子人生的那些規範,原來竟能輕易捨棄。現實世界的行為準則與潛規則,唯有丈夫在世、唯有心中尚有牽掛時才需要遵守。
孩子長大了,丈夫也走了,桃子的社會義務已經全部完成,也已經是個一點用處也沒有的人。桃子覺得,丈夫一死,她與這世界的連結也斷了;自己再也沒有生產力、在社會上可有可無,既然如此,乾脆甩開所有的人生規範,一切都桃子說了算。阮的世界,阮做主。無論怎麼想,都不能再維持現狀。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所以應該沒有任何人察覺,但從那時開始,她想對這個社會、對社會的行為準則大聲說「不」,收拾浮沉俗世,邁步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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