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讓我們看見的永遠不是恐懼,而是讓自己看清,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事物。
有人選擇死亡,來抗議生命中無法抹去的汙點,有人在生命的盡頭,仍堅強的為重要他人呼吸著,就算是苦不堪言,也沒有一句怨言。
臨床上的「好」病人,最好的老師
第一次接觸到達哥,就覺得他好正向、積極,充滿生命能量,即使他下肢近乎癱瘓,每天從躺到坐已經是最大的活動範圍,也絲毫不見他的垂頭喪氣。
腫瘤造成脊髓壓迫是一瞬間的事,病人會跟你說:「昨天都還可以自己走去廁所,怎麼會一覺醒來世界都不一樣了?腳再也不聽使喚,有時候連大小便都一起失控。」達哥靠著僅存上肢的肌力,努力學習復健運動,只要復健師交代給他的功課,他跟著看護大姊總是會照表操課的完成。
這樣臨床上的「好」病人,如果剛好遇到護理系學妹來實習時,我都會強力推薦給護生(護理系來實習的學生),希望她們能在腫瘤科感受到護理對於病人及家屬的重要意義。
工作以前,就算是讀了四年的護理系,內心對於護理的價值,還是充滿許多黑人問號,但隨著工作年資漸增,每天雖然只是做著一些例行事務,但對於每個病人及家屬來說,能被好好的照顧著、關注著疾病的變化,耐心的傾聽不適,甚至是用心解決自身的問題,都是一種護病間難得的情感依靠。
在疾病帶來苦痛的折磨之際,能因為這些善意而稍稍覺得欣慰,感覺有人在替你一起分擔憂慮。
實習學妹親上現場,看見護理價值
這次我被分配到的護生是佳玲,她是台大護理系大三的學生,由於自己也是台大畢業,有時候看著學妹就會想起當初青澀的自己,在大學時期總是懷抱滿腔熱血,希望有一天能讓護理被更多人看見。
她非常認真地替達哥安排每天復健運動的時間,陪他一起練習抓握或是抬腿,有時甚至沒有實習的日子,也會在下課後繞過來看看達哥,他們在彼此的身上互相學習著不同的經驗,共同成長。
甚至病人轉到復健病房時,佳玲也都盡可能地追蹤他的後續,已經不是病人跟護生的關係,更像是一種革命情感。
我常跟學妹們說,雖然個案報告是我們的目的,但真的能對照顧產生熱情,在過程中學習到如何運用護理專業知識幫助病人,才是最難得可貴的經驗學習。記得佳玲結束實習時,寫了封卡片給我:「謝謝妳帶我看到護理的價值,這些都會是日後繼續在這條路上前進的重要養分。」對於這些回饋,總是感到非常欣慰。
那天佳玲學妹偶然出現在護理站,問我為什麼優良護理師頒獎那天,我卻沒有出席領獎?其實對於領獎,總是覺得心虛,在這個工作崗位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努力,就可以完成這些,而是需要一整個團隊對於照護有著相當的默契,彼此可以在同事下班後,繼續接手未完成的工作,持續追蹤及提供不落拍的照護。
然而,每年各單位卻只能選一到兩位的優良護理師,在我眼裡,這是一個團隊的工作,而非一人出頭的獨角戲,所以頂著光環去領獎,總是讓我感覺全身不自在。
但我沒有解釋太多,就以官方說法「剛好要上班無法出席」帶過去,看了一下目前住院的名單,發現達哥這次住在○一之二,我開心的問佳玲:「要不要去打個招呼?」我也好久沒看到達哥,想必他仍然充滿朝氣。
死亡讓我們看見的,不是恐懼
和佳玲一起走進了達哥的病房,拉開圍簾的瞬間,著實嚇了我一跳,達哥這次看起來似乎出不了院,旁邊的生理監視器把他的身體狀況赤裸裸的呈現,過低的血氧濃度,以及過快的呼吸速度,讓他說句話似乎都要費盡全力。
但充滿朝氣的達哥看到我們,仍然開心露出像是「他鄉遇故知」的微笑,彼此寒暄了幾句,他也直言坦承知道自己這次病況不好,可能就要撐不下去了。
「那你害怕嗎?」我問他。
「不怕,但是……」此時的他眼角泛出男兒淚,手上緊握著太太的手,我看得出眼淚裡盡是牽掛。
「好,沒有關係,你已經加油很久了,這次就不幫你加油了!不要擔心,我們會陪著你一起面對後面的事情。」我拍拍他說。
當我們走出病房時,達哥的太太追了出來。
「妳覺得他還有多久?」她似乎很希望能給她一個確切的時間,其實我們都知道有多久都還是不夠久。
「我覺得他很累了,只是放不下。」我拍拍太太的肩膀。
「我知道他很累,看他這樣,我也好難過……」太太擋不住眼角的淚水,開始潰堤,「可是,可是,我們才結婚不到一年,他真的是很好的人,為什麼這麼晚才遇見他。」斷斷續續把心裡的不甘心拼湊出來。
「至少妳還是遇到他了啊,他一定也很慶幸,在他生命走到四十二歲的時候遇見了妳,妳一定也很好,他才會確定就是妳了。」
「謝謝妳們來看他!」我們互相擁抱,互相道謝。
我在心底默默地說著,謝謝你們讓我知道,死亡讓我們看見的,永遠不是恐懼。(本文摘錄自《存在的離開:癌症病房裡的一千零一夜》)
關於作者
林怡芳(小花) 護理師
台大護理學系 學士
台大護理臨床研究護理師組 碩士
踏上癌症護理領域已逾十個年頭的小花護理師,以最暖心的角度撰寫癌症病房的護理血淚,有笑有淚,寫下護理前線最真實的病房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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