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在誇讚台灣的健保制度優良，包山包海，物美價廉。但是台灣似乎沒有家庭醫生了。
小時候的家庭醫生謝大夫，左鄰右舍都在他的診所看病。謝大夫畢業於日本京都大學醫科，瘦瘦高高一襲白袍，表情嚴肅，拿著聽筒俐落的聽心臟、胸腔，問話簡短：「咳得厲害，有發燒？」小朋友多患流感之類的病，拿回家一瓶棕色藥水，飯前飲一格，飯後吞一小包白色藥粉。藥水有甘草味，藥粉酸酸苦苦的，一星期後，個個又活蹦亂跳了。
閒來無事我也去謝大夫那裡，休診後他家院子有人練劍道。謝大夫是劍道高手，常見他全副披掛，手持木劍，或包上竹片的真劍，大聲吆喝與對手互砍，像黑澤明的武士道電影。謝大夫並非名醫，數十年來大家對他有高度的信任，各種小病一治就好，患有疑難重症的，他及時送他們到該去的地方。謝大夫瞭解小社區每個人的健康狀況。
網路時代來臨，做過體檢有紀錄在案，十指輕敲，閣下的健康資料就噠噠的打印出來，一目了然，所以就不需要家庭醫生了？
中醫看病四步驟：問、聞、望、切。大夫先詢問病人的身體情況，傾聽病人訴說，再仔細觀察氣色，靜下來切脈，探查患者的身體運作，然後作診斷說明，開藥方。
如今的身體檢查，根本沒人問你任何問題，填一份選擇題問卷，答案他們都想好了，往下圈選就是；聞，誰要聽你講話？叫到你的號碼趕快進去；望，算了吧！不會有人記得你的長相；切，那裡有重金購置最先進的儀器，將五臟六腑都看個透，繳的大把銀子就是為這個。
然後電腦打出報告，素昧平生的醫生迫不及待作快速說明，滿嘴醫學術語。體檢的人超多，講解時間平均十分鐘，測驗數據在安全範圍之內的就免囉嗦了，有超標、低於標準的項目快去醫院做深入檢查，反正你有健保嘛！醫學道理很深奧，問也問不出名堂來。趁早做個現代陶淵明，不求甚解為上！
報告出來：我的心律不整，心電圖結果可以百分之百確認我這個人的「心壞」。再去一家醫院檢查，結果相同；乃心房與心室的跳動不一致。虛心的請教醫生：「從這份心電圖來看，怎麼知道心房跳動與心室跳動不一致？」那醫生戴著口罩，只看到他部分的鄙夷表情，他說：「我要是花一個小時同你解釋心電圖，你還是不懂的！你就是有心律不整啦！」又以眼角餘光「望」了我一下，「望」後的結論為：這糟老頭是個白癡。
報應終於來了。當年我在美國教書，年輕氣傲，對學習緩慢的同學，擺出來的狗屎態度，也是這副德性。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現代人的人際關係愈來愈冷漠、疏離，醫生與病患很難產生較深的互動。掛號看名醫的上百人，數小時內要看診完畢，張三李四他誰得記？醫學科技的進步一日千里，能預防治癒多種病症，但如今的病人只是個號碼，病歷上載有一堆醫學數據。這個行業的規模要大、利潤高多賺錢才算成功，治病救人、人性關懷等等就得排到後面去了。
如同民意調查。受訪者像傻瓜一樣乖乖在設計好的選擇題中作答，發表意見沒人聽。然後民調公司號稱掌握了民意，誰的民意？把老百姓當植物人，會用一根指頭按讚就好。民調支持率高的人一步登天，吃香喝辣。
常常懷念起謝大夫來，如果他還在他就會說：「你有心律不整，免驚，要注意的事有…。還想來我這裡玩劍道？在旁邊看看就好啦！」
（作者為電影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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