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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這星期的主題是「醫病關係與疾病的認知」,由兩位具有歷史學背景的醫師分別討論醫學對「神經衰弱」這疾病的認知隨時代改變,而提出醫學的進展與醫病關係的交錯影響;以及社會大眾對「防疫疫苗」看法的歷史演化,而呼籲防疫專家和政策制定者應該及時反轉被動立場,主動和社會學者、社區工作者和資訊技術開發者密切合作、充分理解社會需求和焦慮。另一位兼具國際醫療背景的醫師也適時提出對目前政府推出新冠肺炎疫苗在台灣醫療團隊未能得到預期接受度的看法,並列出國際間不同的民情有不同的接受度,而鼓勵醫護人員身先士卒接受疫苗施打。
在醫學歷史中,醫病關係曾影響某些疾病概念的形成與解體。這些疾病概念在某種特定醫病關係中被建構出來,醫病關係的改變則促成了它們的消失。曾經於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上半葉流行的神經衰弱(neurasthenia)就是一個例子。透過神經衰弱的歷史,不但可以看到在醫病關係於二十世紀上半葉的變化,也可以讓我們思考醫病關係在醫學進展中扮演的角色。
神經衰弱這個疾病概念,最早是由美國神經科醫生George Miller Beard於1860年代提出。當時於紐約執業的Beard,專長於新近興起的神經醫學與電氣治療學。他診療的病患中,有不少中上階級人士。其中許多病患主訴一些難以找到確切病因的身體與精神症狀,如疲憊、消化不良、失眠、性功能異常、注意力不集中、焦躁易怒等。Beard提出一個新疾病概念,認為他們罹患了「神經衰弱」。他主張神經衰弱是一種因為神經系統過度使用,致使神經能量耗竭,變得脆弱且過度敏感的疾病。他認為神經衰弱的終極病因,乃是工業化、都市化與資訊化的現代文明。最容易罹患神經衰弱的族群,就是站在文明頂端,引領文明進步的中上層階級。他們日以繼夜進行繁複腦力勞動,不停接收大量資訊,必須迅速作出影響重大的決策,最後陷入神經衰弱成為現代文明的犧牲者。Beard還認為由於美國擁有最高度發展的文明,神經衰弱已成為美國國病,因此稱呼它為「美國神經病」(American nervousness)。對此神經衰弱,Beard主張以電氣治療回復神經系統能量,不但能治癒患者,還能拯救因過度發達陷入衰退危機的現代文明。
Beard的神經衰弱概念大體上並未背離當代醫學理論,但這也是Beard為他的中上階級病患量身打造的疾病。這些病患缺乏特異性也找不到確切病因的模糊症狀,過往若是女性可能會被診斷為「歇斯底里」(hysteria),男性則可能被診斷為「心氣症」(hypochondria),二者於當代都是帶有負面意義的疾病標籤,其症狀的真實性受到質疑,其病因則被歸諸於患者人格與意志力或是體質的缺陷。相對地,藉著連結當時最先進的神經科學與電氣治療學,Beard的神經衰弱籠罩著科學光環。他的現代文明病因理論,更讓神經衰弱成為一種光榮的勳章,只有過著高度現代化生活,站在文明頂端引領其前進的人,才會罹患此病。神經衰弱病患並非弱者或落伍者,其疾病是他們卓越成就的表徵。
這樣的疾病概念,無疑受病患歡迎,當時多半為開業醫的美國神經科醫生,也樂於為他們自費就醫的病患作出此診斷。一時之間,神經衰弱成為美國中上階級的流行病。追逐流行的社會菁英,以罹患神經衰弱為傲,將其做為一種自我認同,甚至還出現了神經衰弱的社交圈,只有曾罹患神經衰弱的人才能參與。神經衰弱也渡過大西洋,於法國、德國、英國等地流行。這些地方的醫生在採行Beard理論的同時,也反駁其關於美國文明優越性的主張,強調神經衰弱並不是美國的專利。然而,神經衰弱的流行保鮮期並不長,很快地它就失去其吸引力與可信度。
Beard的神經衰弱理論原本就不具有充足科學證據,約莫同時興起的心理病因理論,對於Beard的神經病因理論,更是一個極大的挑戰與威脅。然而,神經衰弱的退流行也與醫病關係的變化有關。神經衰弱最適合發展的環境,還是在開業醫生與他們具有相當社經地位的自費病患的關係裡。隨著在公立醫院任職,診療許多勞動階級病患的醫生也認同並採用此診斷,它開始發生許多突變,反過來威脅其原生型的生存。
對於這些勞動階級病患而言,神經衰弱也是一個受歡迎的診斷,不少患者自我診斷為神經衰弱,也有工會主張神經衰弱起因於工作損耗,因此患者應得到工傷給付,雇主也應負起責任,設立收治神經衰弱患者的療養所。然而,隨著勞動階級患者增加,神經衰弱逐漸失去其原本的象徵意義,不再能吸引中上階級人士。神經衰弱原本歸因於現代文明與腦力工作的病因理論,也無法適用於勞動階級病患。更重要的是,醫生對於這些勞動階級病患,在診斷疾病、構想病因與解釋病情時,並不像對較高社經階層病患一樣,會細心顧慮對方的感受與尊嚴,並同理、同情對方的處境。
特別當病患並非付費者或僅支付少許費用時,情況更是如此。各國情況不同。但是多數勞動階級患者乃是在公立醫院就醫,醫藥費相對低廉;有些患者的醫療費用則由雇主支付;也有一些國家在二十世紀初逐漸發展社會保險體系,帶有官方色彩的保險公司成為支付者。這些第三方支付者的介入,改變了原本只有醫生與病患兩造的醫病關係。當病患與第三方支付者之間有衝突之際,例如當診斷與醫療牽涉到工傷認定與賠償等問題時,醫生常陷入兩難境地。無論如何,在這樣的醫病關係中,醫生不再只對病患負責,在其診斷與醫療的考量中,病患的認知與感受也不再如以往一般重要。
此外,醫學作為一門科學與專業的社會地位與權威,在二十世紀初有了飛躍性的提升,而原本仍為新興學科的神經醫學,在這段時期地位也逐漸穩固,成為一門制度化的專科。這使得醫病權力天平,更往醫生側傾斜。神經科醫生也更為重視自己在醫學科學社群的地位與責任,更努力讓自身的理論與治療經得起科學檢證。受病患歡迎,認為其可以述說其生命故事或現實處境的神經衰弱,在神經科醫生看來,日益成為一個沒有明確症狀與生物基礎,且其理論充滿空想臆測的過時疾病概念。
最後,神經科醫生失去了對於神經衰弱的興趣,將其丟給精神科醫生。在精神醫學裡,神經衰弱曾暫時充當診斷垃圾桶,用以放置一些無法明確診斷的疾患。其原本的神經病因,也被當時精神醫學兩大主流的遺傳退化病因與心理病因取代。到了1930年代,隨著精神醫學逐步界定出更多、更明確的疾病範疇,神經衰弱幾乎已是一個歷史中的疾病,只有在一些非西方特別是東亞國家,由於傳統身體文化的影響以及許多歷史條件的配合,它持續存在了更長的時間。
醫學的進展不斷地重塑醫病關係,但是醫病關係同時也形塑著醫學的知識、治療與研究,神經衰弱的興衰就是一個例子。今日,醫學看似有著更高的自主性,但是影響醫學知識與實作的社會性與制度性因素,也比以往更為複雜。或許在不同意義與程度上,今日仍然存在著一些類似神經衰弱的疾病,滿足著醫病雙方以及其他利益相關者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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