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選自時報出版《雖然想死,但卻成為醫生的我》,作者南宮仁】
無法相信這是所謂人做的事
世界上有些人做的事情殘酷到令人無法置信,這些事情就像齒輪轉動般的理所當然,到處都是,增添其他人痛苦的責任。如果沒有親歷過是無法理解的,又或不管是誰都不會理解其中的殘酷。負責這些事的人也像其他人一樣,在既定的時間內必須把已經定型化的結果全都吐出來,所以許多人漸漸對事情變得麻木遲鈍,忘記當初一開始的慌張不知所措,只是一味盲目地做這件事。但是有些事情不管如何都無法適應,而不管怎麼做都無法適應這件事的人也確實存在,再說一次,這些事情是人類所為,但卻是殘酷到令人無法置信。
在我工作中,有一項是必須為救護人員或是緊急狀況管理人員的心肺復甦術做分數的評估。所謂的心肺復甦術商談就是下列的情況,在某處有人發生心跳停止,報案人打電話到一一九,一一九報案中心接到電話了解現場狀況之後,就會立刻派遣距離現場最近的救護人員及車輛趕往現場,當現場救護人員接到心跳停止案件發生的指令,就會火速馳車奔向危及的患者。但是不管再怎麼快速飛馳,救護人員都不可能即刻出現在患者的眼前,所以有所謂的黃金時間,如果發生心跳停止,生存率會以分為單位呈現倍數急遽掉落。
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做心肺復甦術與人工呼吸,以及施用心臟除顫器,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將逐漸遠離這個世界的人救回來。但是在一一九救護人員到達之前,現場只有報案者和周邊的一般民眾,所以需要這些人的協助幫忙。一旦下達了出動指令,救護人員或是緊急狀況管理人員會透過電話掌握緊急狀況,詢問現場是否有可以施行心肺復甦術的人?或是曾接受過急救訓練的人?周圍是否有自動體外心臟去顫器?大致掌握周遭重要情況後,他們就會指示現場的民眾施行心肺復甦術,但是現場的人大多都沒有接受過心肺復甦術的訓練,又或是從沒有做過心肺復甦術,所以救護人員們需要沉著且正確地說明施行方法。
「好的,現在請跪坐在患者的身邊,雙手交握放在患者胸口的位置,必須用全身力量往下壓,按壓的速度要像這樣,一、二、三。」
因為這是重複性的工作,所以他們有一本固定的操作程序,對於必須要掌握的狀況有演算法則,有關心肺復甦術指導等全都一清二楚寫在書面上。救護人員和緊急狀況管理人員就會看著貼在桌子上的這張操作程序,透過電話指導現場民眾。而我每個月一次,必須連續聽著這個地區曾發生過上百件心肺復甦術的商談錄音檔案,再根據項目去標示分數,當然我也是看著同一張操作程序去判斷是否有做出合理的指導。各項分數也都是已經決定好的,像是確認患者有無意識二十分,如果沒有詢問周圍有無去顫器的話扣五分,類似這樣的方式,而我就是以如此毫無情感的方式,扮演著在電腦上將所有一切數值化的角色。
一開始將這件事交付給我的時候,我也像其他人一樣,覺得這件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絕大部分都是機械式的事情,不就單純像是翻譯一樣,只不過將商談內容量化而已嗎?所以第一天上班時,我把操作程序記熟,將累積數百通的電話錄音一個一個打開,漫不經心地聽著,根據順序給予分數。
但是……過不了多久,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是不恰當且錯誤的事。我第一天花了幾個小時將錄音檔案全都聽完,好不容易將這些內容全都數值化了,換來的是我飽受幾天幾夜的失眠之苦。現在只要接近做這件事情的日子,我就會感到恐懼,且經常確認這工作的日期,看到每月有條不紊地持續累積的幾百通電話錄音檔,就禁不住地吃驚打冷顫,這個是人類賦予人類眾多殘忍工作的其中之一啊。
所謂必須做心肺復甦術指導的情況,就是現在有必須接受心肺復甦術的人,在同一空間裡有人看到這個情況,並且打電話報案,也就是說,有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以及一個可以救他的人在一起。目擊者絕大部分都是患者身邊的人,是患者生前最親近的人,像家人、情人之類,是這世界上內心深愛著這位將死之人的人,看到這個人突然變成冰冷的屍體,最先打電話,並且接聽這通電話。
一輩子躺在身邊安穩睡覺的另一半,早上竟然變成一具屍體躺在旁邊;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姊妹,身體在空中晃動上吊;因交通意外頭部爆裂、四肢散落四處的子女;喉嚨卡著異物而昏厥的孩子……,意識到能夠救他們的除了打電話沒有其他方法後,馬上打電話。
他們一開始的反應完全都一樣:「拜託!什麼都別問了,不能趕快先派人來再說嗎?他沒辦法再撐下去了,拜託不能現在馬上就來嗎?」急切地詢問急救人員。都是一樣的反應啊,因為沒有人可以獨自承受這樣的事情。
急救人員到達現場一定會花一些時間,在急救人員到達之前,必須說服目擊者為患者爭取更多的時間,在不得已之下為了要救回他們所愛之人,只能挺身而出。雖然是機械式商談,情況惡化或是通話人的情緒漸漸變得過於激動,氣氛也逐漸變得可怕。沒辦法支撐住身體踉蹌動作,或是傳來砰砰的腳步聲,周圍充斥著淒厲的哭聲或是悲鳴。也有在一陣高喊大叫之中電話就中斷的情況。即使他們語無倫次,已幾乎聽不見的情況下,也會神奇地像個超人照著指示去做。一邊按壓他們這一輩子想都沒想過的那個位置──心愛之人心臟,也有一邊放聲大哭的,也有人發出聽不懂的聲音,大部分的人都是一邊啜泣,一邊拜託救護人員趕快到現場,喃喃自語地請求救護人員盡可能以最快速度到達現場,同時進行世界上最悲戚的心肺復甦術。雙手顫抖,眼前因淚水一片模糊,在這人生當中最糟糕的瞬間,他們與某人通著電話,這輩子都無法忘卻的瞬間都被完整地錄下來,成為了幾百個死亡錄音檔之一。每個月我透過電腦聽著這些檔案,一個又一個,死亡就像怪物一般,這些檔案不知從何開始,就算我沒有打開來聽,也總是瞪著我看。
每個月的其中一天,連續聽著一百多個錄音檔案,身為一名人類,毫無過濾地聽著另個人這輩子最悲慘的瞬間。傳達給我的,不僅僅只有聲音而已,還有那個空間,心愛的人在自己眼前即將逝去,那個充滿絕望的空間。
我一個又一個地聽著,內心感到悲傷,在悲傷之中又感到憤怒,憤怒之後卻帶來一陣空虛,最後我只剩下情感的空殼而已。「我爸爸……他現在……上吊了……」,或是「媽媽,回答我啊,啊啊……媽媽」,又或是「我……我家孩子掉到河裡浮上來了」這些話語不停地在腦子裡盤旋不去,每當結束這工作之後,我又會失眠好一陣子,就像那個空間完整地被移到我的臥室一樣,每天夜裡我都感到全身顫抖。
一個人有什麼權力可以毫無過濾地去竊聽另一個人的最後一瞬間呢?不,這件事必須咬緊牙根才能做得下去,對於做這件事的人來說是合理的嗎?但對我來說即使失去全部,只剩下空殼,這也得做,如果,做這件事能稍微減輕人間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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