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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六點半,先從門縫看看裡頭的燈是否亮著,再敲門走入、問早閒聊,已經成了這個月在胸腔外科的習慣。
一早要開刀的病人,前一晚通常都睡得不好,這位病人也不例外。四十多歲的阿姨有著嬌小的個子、白皙的皮膚、整齊的短髮,一旁擺放整齊的書籍再再暗示了她細心而嚴謹的個性。
阿姨罹患類風溼性關節炎多年,肩膀與雙手常常因此痠痛。上個月才因大腸癌動完手術,現在肺部也發現轉移,準備在今天早上切除肺部病灶並放置後續化療的人工血管。
一早踏入病房,她雙手交握著、嘴唇緊緊地抿著,望著天花板,看的出來她很緊張。一旁的先生捧著「圖解大腸直腸癌診治照護全書」,上頭劃記著重點與摺頁,看的出來他也和太太一樣緊張。
前一晚在病史詢問的過程中稍稍了解阿姨的個性,猜想她對於等一下要進行的手術感到擔憂,趕緊和她解釋進入手術室後的每個流程、甦醒後可能的感覺、複習術後如何練習呼吸,稍稍安撫她的慌張並預祝手術順利。
「妳會一起進去嗎?」轉身離開前,她問到。
「會的!在妳麻醉前我就會陪著妳。」我答到。
「那妳要多幫我一些,看清楚肺裡面的到底是什麼東西。還有,我很擔心手術後會頭暈,而且會很痛。」她淡淡的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之後頭暈或痛,我們會準備藥讓妳吃了舒服些。真的發生了,再交給我們來煩惱就好。」我說到。
「說的也是。」大概是上次大腸癌的手術經驗讓她害怕術後疼痛,看得出來阿姨對我的答案仍有些猶豫。
「施醫師真的是非常細心溫柔的外科醫師,而且很有經驗,妳可以放心的。」我答到,一邊幫她揉了揉痠痛的右肩。
「我也覺得他很細心,謝謝妳!」她終於笑了。
「那就待會兒見囉!」道別後,我趕去上七點整郭醫師的「病例報告」課程。
七點四十分下課後快步走到病房,發現她已經被送到二樓了。我趕緊到準備室裡,希望能信守剛剛的承諾。
「我換了綠色的衣服,戴了口罩和帽子,妳還認的我嗎?」看著她用兩隻圓滾滾的眼睛看著天花板,嘴唇用力地閉上,我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她。
「知道啦!穿短袖不冷嗎?當醫生好辛苦喔!」她聽到我的聲音轉頭看著我。
「不會啦!妳和施醫生比較辛苦,我是負責在旁邊幫妳喊加油的而已!」我彎著腰說到,她終於露出牙齒笑了。
她又問了許多:傷口有幾個、會有多大、器械要怎麼放進去、引流管長什麼樣子,我盡我所知的回答。最後,我請她閉上眼睛深呼吸,休息一會兒,並告訴她待會兒麻醉護理師就會來問她一些問題。
手術進行地很順利,中午便轉回到普通病房。下午下課後,我再次到病房看看她。
「怎麼辦?護理師說不要吃太多,可是我都快吃完了她才說!」她指著空空的餐盤,焦慮地看著我。
「吃得下而且不會想吐就沒關係的!妳試過開水沒有吐出來、試過固體食物也沒有不舒服,那胃口好,多吃一些當然沒關係。護理師是怕妳吃太多會反胃想吐而已。」趕緊安撫她。
「噢,好!那我再問妳,人工血管比胸部的傷口還痛是正常的嗎?」她繼續問到。
「正常的啊!兩邊的神經原本就不一樣,雖然取下了一塊肺,但是肺上面沒有神經,所以傷口的痛法和一般的皮肉傷不一樣,呼吸的時候會覺得悶悶的不舒服。我們才剛檢查過兩個傷口,目前都沒有問題!」依著施醫師先前和其他病人的解釋,我也這麼回答。她猛烈的點頭,表示「悶悶的不舒服」形容得太貼切了。
「那我上次開肚子大腸超級痛,這次比較不痛,這樣正常嗎?」她是個容易緊張的人,痛也擔心,不痛也一樣會擔心。
「痛是主觀的感受,沒有說怎樣才是正常的。妳覺得哪裡痛就那裡痛,需要加止痛藥就加止痛藥,不能這樣比啦!重點是,不能因為不舒服而不敢呼吸講話。」我回答。
「那我覺得胸口的傷口不痛,反而側邊和背後比較痛,這樣有沒有關係呀?」她又問到。
「妳看,這裡都是同一條神經支配,所以會延伸到側邊和後面。」還好我前一天剛好複習胸部與肺部神經支配,趕緊拿出手機,搜尋了肋間神經的走向給她看。
「我告訴妳,我只有國中解剖過青蛙,其他什麼都不會。我們這種A型人格的真的會想很多,又緊張到不敢問施醫師太多。妳這樣和我說很好,放心好多。等妳以後變成教授了,一定要記得繼續這樣解釋!」她突然轉過頭盯著我的雙眼說著。
「好,我會記得妳說的。」我笑著。
其實,大部分的內容施醫師都和她說過了,但大概是先前太緊張而聽不進去。有時候,她只是需要一個沒什麼事要忙的醫學生,在旁邊聽她慢慢問問題、慢慢解釋給她聽而已。
術後的幾天,從排尿刺痛、喉嚨乾澀、不敢說話、吸氣不敢用力、怕止痛藥上癮、不敢回家,我們都談了一輪。即使是一般常理就想得通的事情,她的不安全感依然要我拿著看起來很專業的解剖圖和她說:「妳看,妳推論的沒錯,就是這樣!」才能慢慢放下擔心。
醫學生能做的很少,但讓她有多一些信心、少一些焦慮,大概是我們勉強做得到的。
而那句「好,我會記得妳說的。」又是另一個承諾。
(本文轉載自民報醫病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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