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大了,幸福就多了一些 ——— 給清兒的信
我拿起釘裝成本的信,才剛翻觸,信的紙片已紛紛落下,我想護住它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凡是碰到的都化為蝶,紛紛飛落,父親跟我講的話在淚光中跌墜……
那天,在聚餐的桌上,碧給了我一小疊信。我用疑問的眼光看她,這是什麼呀?
「我整理出來的,上回不是說要把妳們的信都還給妳們嗎?」現在的我們都已經八十歲上下了,這些信是什麼時候寫的呢?
碧、華、娜、和我,十五歲考上女子師範學校後,因為同班,又因為個性相投,從那時候起便成了好朋友。畢業後,很巧地,又成了同事。天天在一起生活,怎麼會寫信呢?
回家後,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那些信封,抽出信紙看看自己過去寫些什麼。看了一封後,想起來了,那是民國七十六、七十七年間的事,碧因為夫婿受邀到布拉格講授中國文學兩年,所以舉家搬遷,這信便是那時候的「成品」。
許多忘記了的事,在信中被提起,也才回想了起來,原來,我們的「強說愁」歲月在信箋上一一留下了爪痕。
電腦流行後,據說再沒有人寫信了。訊息一發,天涯海角瞬間收到。誰還去一字一字地寫,然後仔仔細細摺疊好,去郵局黏貼郵票,再投入郵箱呢?
「電腦打字多快!秒間訊息往返。」朋友常提醒我:「寫信,那是上輩子的事了。」
可是也有人感嘆:「電腦打出來的信,感覺上沒有感情耶。」的確,整整齊齊一字不錯,消息是傳得很快,卻感覺少了一點什麼似地。
久居美國的珍讓我得到了一大驚喜,她從美國德州寄來航空信,不是電腦打的字,是她娟秀的字跡,寫了兩頁,滿滿的信紙,報告她已經退休了,她當了祖母,她的孫女多麼多麼可愛。
於是,我們兩人通起信來,是不隨時尚的真正的信,每回接到,都覺得這才是信,是讓我感受到她情緒的真正的信。她也很高興,她說:「這樣才像信,電腦打出來,我總覺得有點像公文呢!」
她說的,也是我的感覺。之後我有很長的時間快樂地在郵局貼郵票、黏信封,然後走到郵局外頭的郵筒前,慎重地看好紅色的筒口,愉快地投下我最近生活的寫照,讓遠方的她得知。
其實,我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寫信了。不,應該是開始寫回信吧!寄信給我的是父親,他的信遠從臺東綠島郵局寄出。信封上寫的不是我的名字,是母親的名字,信封背面有編號:平字第一號、平字第二號,不記得寫到幾號,就改「平」為「安」,安字第一號、安字第二號……父親寄來的信是這樣的。
母親認為自己不會寫信,所以都要我回信,她用我的口吻,教我寫信:「親愛的爸爸:我們都好,你在那邊也很好吧?天氣涼了,要注意加衣服……」
我們寄去的信也要編號,和父親的來信要相一致,不同的是,我們要加一個字「覆」,覆平字第一號、覆平字第二號……。
父親的信比較有話好說,他會告訴我們:「天氣涼了,需要買棉毛衫,零用錢不夠了,得便可以寄些來。」或者說:「隊上有些人得了感冒,我的身體還不壞,並沒有被傳染到。」過年過節的時候父親告訴我們:「隊上打牙祭,吃得很豐富,請放心。」
我們這邊的回信總是那幾句,「身體要注意。」、「零用錢還有嗎?」之類,每封都提的話。
後來不知道是誰先想起的,要我把最近的作文寫下來,抄寫在信的後頭,這樣,我們的信看起來就「有料」多了,而且我可以偷懶些,只要問問平安就行,後面的空信紙,就用作文來代替……。
父親在綠島十二年多,因為「受訓」期間表現不錯,民國五十三年北返。我和外子得以在父母親的見證與祝福中於次年結為連理。父親沒有帶任何「行李」回來,當然也沒有把我寫的信帶回來。不過,人回來了,就是最大幸事了。他在那邊得過阿米巴痢疾,讓我們很擔心,一度以為再也見不到面了。能再度重逢,親口叫「爸爸」,已經是大幸事了。
父親從綠島寄回來的信,我把它們釘成一大厚本,一直寶貴地珍藏著。父親去了天國,我幾次想翻看他親手寫給我的信,當年,他跟我說些什麼呢?
我試著讀信,可是一看到開頭那兩個字「清兒」,我就淚崩,沒辦法再看下去。有一、兩次,勉強看了數行,還是很沒用地淚流不止,無法繼續。我真的不懂,信上並沒有特別寫什麼,只是報平安而已,為什麼每一次我都痛哭而看不下去呢?
搬來養老院後,我一個人回老屋整理,看到父親的那一疊厚厚的信,我咬著牙,下定決心要好好地讀下去,父親當年到底跟十餘歲的我說些什麼呢?
這次,不是因為看到熟悉的筆跡「清兒」兩字而哭泣了,是……
我拿起釘裝成本的信,才剛翻觸,信的紙片已紛紛落下,我想護住它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凡是碰到的都化為蝶,紛紛飛落,父親跟我講的話在淚光中跌墜,最終,我還是沒能完整地重看一遍當年父親寫的信,還是淚流不止,還是沒能如願讀完父親寫給我的信。
※本文摘自《幸福老 高齡的快樂祕密:一群人的老後4》/作者:黃育清/四塊玉文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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