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02 養生.運動天地
深深愛上雕塑身體時的自己 當用類固醇健身意味著什麼
十九世紀的德國馬戲團壯漢菲德利希.穆勒(Friedrich Müller),是現代定義下的第一位健身者。他以尤金.桑多作為藝名,宣稱自己是受法爾內塞(Farnese)家族收藏的古羅馬赫丘利雕像所啟發。桑多在他的「健身宣言」中,創造出一個用語和一門產業,強調他的新運動的自我提升特質。他為這個宣言所取的副標是「形成中的人」。他為一種純淨生活和重量訓練的方式申請了專利,應和著世紀末對於殖民力量和民族自決的執迷。他在一九○一年構思出一種公開比賽,以期找出世上最完美的體格:比賽在倫敦皇家亞伯特廳舉行,裁判是醫師作家柯南.道爾,以及熱衷健身的雕塑家查爾斯.班奈特.勞斯(Charles Bennett Lawes)。開場表演是由倫敦孤兒院的一群體操運動員演出。出賽者在台上分列,身穿黑色緊身衣和獸皮,擺出古雕像名作的姿態。桑多頒給優勝者一座由自己擺出赫丘利姿勢的金色雕像。桑多聲稱自己在受到赫丘利雕像的啟發開始鍛練之前原本相當孱弱;想必他具備強大的意志力。他以郵購方式出售他的專利技術,他一開始懷抱的是美學目的:模仿古典雕像,而非力大無窮的英勇事跡。桑多從馬戲團到踏進亞伯特廳的過程中一躍成了體面人士,採用古典主題讓他的努力獲得敬重和接納,擴大了觀眾群。隨著電影出現,觀眾數也暴增:一九一○年後,例如《卡比利亞、馬卡托尼歐與克麗奧佩托拉》(Cabiria, Marcantonio e Cleopatra)和《君往何處?》(Quo Vadis?)等幾部義大利電影,全都由赫丘利般的肌肉猛男擔綱演出,大量採用古典題材。這些電影在歐美各地大為賣座,演員因為一身肌肉,而非演技或容貌受到款待,成了名人。到了一九六○年代,這類電影大秀史詩場面—史蒂夫.李維斯(Steve Reeves)的《赫丘利》和《赫丘利解放》(Hercules Unchained)為健身者擔任演員定下了基調,其他人也隨後跟進:阿諾史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大力神在紐約》[Hercules in New York〕)、米基.哈基泰(Mickey Hargitay,《赫丘利的情人們》[The Loves of Hercules〕)以及羅夫.姆勒(Ralf Moller,《格鬥士》[Gladiator〕)。阿諾史瓦辛格在他的回憶錄《健美運動者的教育》(The Education of a Bodybuilder)中寫道,他十五歲時首次踏進奧地利的某家健身房,開始陶醉於改變身體的想法。將他納為徒弟的那些男人個個身材壯碩、粗蠻,但深受敬重,他特別想趕上他們「赫丘利」似的外觀。阿諾史瓦辛格記述在健身房的第一年夏天,他沉浸在幾分類似於性的狂喜中,肌肉的增大讓他感覺興奮,夢想著越變越巨大。他仿傚健美演員雷格.帕克(Reg Park,《赫丘利征服亞特蘭提斯》中的明星)的訓練計畫。帕克提倡一種雕塑健身法,先讓肌肉膨大,接著再設法讓各塊肌肉線條分明。就像自淫的皮格馬利翁(Pygmalion),阿諾史瓦辛格在雕塑身體時,深深愛上了自己的身體。談到類固醇時,阿諾史瓦辛格含糊其詞。他在《現代健美百科》(Encyclopedia of Modern Bodybuilding)最後幾頁稍微討論到加強健身成效的藥物。他聲明,每個優秀的健身者都會使用類固醇,但只在已經努力磨練到近乎完美時,才會用來修飾身體。他說,如果想保持優勢—心理和身體上的優勢,那麼類固醇不可或缺。類固醇不只會幫助讓肌肉更快速變強壯,也會引發一種侵略性,更容易培養出訓練時的強烈競爭態度。我通常坐在辦公桌前就能預知哈利.艾克曼的到來,從他在玄關和接待員爭吵,聽起來像囚工領班的嗓音,或是外面傳來他將狗拴在診察室階梯時的狗吠聲。他養了三隻斯塔郡牛頭㹴,看起來蒼白、肌肉發達,而且好鬥。在和哈利談過他的痤瘡問題之後,我有好幾個月沒再見到他。下回再聽見狗吠時,我走到候診室,發現他的女友譚雅坐在他身旁。她安靜地待在角落,臉白蒼白、緊張不安,一頭紅髮披散在灰色運動服上。哈利開腿坐著,占掉三張椅子。他的T恤布面鼓脹,彷彿裡面塞滿了蛇。「你得幫忙控制他的脾氣。」譚雅在他們一起在我的辦公室就座時怯怯地說。她的聲音像孩童的低語,「情況開始失控。」哈利的皮膚看起來有改善,我問他是否還在服用類固醇。他笑了。「也許我試了新方法。」「他不會聽我的話。」譚雅盯著我說。「老實說,他也不太會聽我的話。」我說。幾天前,他們倆吵架,哈利出手要揍她,但她躲開了,結果拳頭打中牆壁,斷了一根指骨。他舉起包紮的手為證。「看看她對我做了什麼?你得開點讓我平靜的藥物。」「你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盡可能冷靜地說。「要是你停用類固醇,就比較不會發怒。」我伸手從抽屜拿出一份標題寫著「暴力替代方案」的傳單,圈出正面的電話號碼後遞給他。傳單的說明上印著一名憂傷的年輕男子肖像,他渾身肌肉:「做你想做的人:尊重自己,傾聽別人,與人和睦相處。」「你必須停用這些類固醇」,我再說一次,「還有,譚雅,如果他威脅或傷害你,打電話報警。」一週後,譚雅又來了,哈利沒有隨同。我告訴她,如果覺得家裡不安全,可以去當地的婦女庇護中心。她有他們的電話號碼。赫丘利神話還有另一種版本,由希臘劇作家歐里庇得斯編寫成戲劇。在劇中,當赫丘利完成十二項功績後,返鄉與妻子麥加拉和三個兒子團聚。希拉無法忍受看見赫丘利完成任務後的欣喜,所以她從奧林帕斯山上讓赫丘利發狂。歐里庇得斯描述赫丘利的改變:「他不再是原本的自己,雙眼轉個不停,心煩意亂,眼珠充血,口沫沿著蓄鬍的臉頰滲流而下。他說話時帶著瘋人的笑聲。」希拉的惡咒使得赫丘利相信麥加拉和孩子是敵人,他將滿腔怒火發洩在他們身上。赫丘利用箭射死了長子,次子向他求情,但被陷入狂怒的赫丘利以棍棒打死,踐踏屍身。他接著對妻子和小兒子下手,一箭射穿兩個人。殺光家人後,他最後轉而對付養父安菲特律翁,但女神帕拉斯(即智慧女神雅典娜),朝他胸口投擲石頭。當石頭正中目標,赫丘利「嗜血的渴望」便逐漸消退,他倒在地板上沉沉睡去。許多文化裡都有肌肉壯漢因憤怒而脫去盔甲的故事。在中世紀的斯堪地那維亞文化中,這些人在戰鬥中備受重視:他們稱作「berserks」,意指「熊皮」,因為嗜血而變成半熊半人的狀態。日耳曼人也有「mordlust—渴望死亡」這個字,描述這種轉變狀態。盎格魯撒克遜人有貝爾武夫(Beowulf),愛爾蘭人有庫考林(Cú Chulainn),印度神話中有黑天神(Krishna),而巴比倫人有吉爾迦美什。這些故事都呼應著阿基里斯在戰鬥中的出神。希伯來《聖經》有參孫的故事,他是像赫丘利那樣的壯漢。如同赫丘利,他徒手殺死獅子,拆毀建築物,壓死了一大群人(赫丘利使用弓箭,參孫的武器是驢子的頜骨)。就像希臘神話讓赫丘利緊接著有了三個凡人「妻子」,希伯來故事也提供參孫同樣的待遇。合成類固醇會讓原本已經暴躁的脾氣火上添油,醫學文獻中有一些記述曾提到在合成類固醇的影響下發生的謀殺案。不用類固醇的重量訓練可藉由提高睪固酮來強化,但睪固酮也可能增加侵略性。某項在男子監獄中進行的研究顯示,最具侵略性者擁有較高的睪固酮濃度。天生具備兩個Y染色體,而非平常一個Y染色體的男性,不僅擁有較多睪固酮,還有若干證據指出,這些人在監獄人口中占比超高,或許是因為更容易發怒而施展暴力。軼聞式的證據顯示,處於睪固酮增激時期的青少年男子更常打架,而且在家裡變得更愛爭吵。一如赫丘利的發狂,不自然的睪固酮濃度可能引發無法自持的憤怒,甚至威脅到周遭。長期服用類固醇的男性通常會不育,因為人造睪固酮抑制了身體自行製造睪固酮。他們的睪丸會縮小,精子數減少。彷彿是覺察到睪固酮過多的矛盾效果,神話中的許多超級壯漢都曾歷經女性化的階段。雷神索爾就有一段時間打扮成女人,黑天也是。有一則關於赫丘利的希臘神話說道,在他三段婚姻的某段時期,赫丘利待在家裡煮飯和打掃,而他的妻子則外出打獵和戰鬥。某版本的特洛伊故事中,阿基里斯的母親將他扮成女孩,設法將他留在家裡(希臘軍隊路過村莊時,阿基里斯忍不住把玩他們的武器,因而洩露了身分)。我毫無預警地看見哈利。沒有狗吠聲,也沒有在接待櫃檯的大吼大叫。當我叫喚他時,他安靜坐在候診室,穿著寬鬆的兜帽運動衫。進入診間就座後,他在桌上放了一張紙。「這是什麼?」我問。「我的新方案。我過來聽聽你的看法。」紙上列出多種藥物,但沒有合成類固醇。「所以你停用睪固酮了?」我問他。「沒錯,我已經慢慢減量。譚雅和我打算生小孩,我來看看你是否能幫忙。」「嗯,我不能開這些藥給你,這些多半是給女性使用的體外人工受精藥物,不准用於男性。」「你不必開給我,我會自己想辦法取得和注射。我只是想知道你對我的方案有什麼看法,還有,往後你能不能幫忙送檢精子數量,看看這個方案是否有效。」哈利弄清楚這些:他的研究說他要安排每天注射荷爾蒙,持續一週,以便刺激他的睪丸。接著開始服用會導致女性超量排卵的藥物,但這在男性身上則能啟動精子的製造。安美達錠再度入列,這次是用來防止哈利的天然睪固酮被身體轉變成雌激素。 他產生的精子起初活動力會非常遲鈍,因此一個月後得服用劑量相當低的另一種藥物,以促進新精子的活動力。我打電話給某位專精內分泌學的同事,問他關於這個方案的意見。「這樣行得通嗎?」我問他。「不幸的是,這或許還真行得通。」他說,「不過,大多數健身者太常這麼做,只為了確保睪丸還有功能。一旦精子數量正常到讓人安心,他們就會回頭繼續使用類固醇。」健身可說是一種癮頭,當血液剛從鼓脹的肌肉「泵送」衝往腦部,造成心理上的振奮,或者察覺到體型變得更好,莫不讓人因而上癮。二十年前,健身曾被視為一種現代精神官能症—某種回應當代男子氣概危機的「身體畸形性疾患」。對某些健身者而言,上述說法或許有些許真實性,但尤金.桑多和阿諾史瓦辛格體現了人類長久以來欽佩力氣的夢想。在大多數的赫丘利希臘神話中,赫丘利天生強壯,但在柏拉圖的門生色諾芬記載的某個故事裡,青少年時期的赫丘利必須在過費力的人生或輕鬆的人生之間做出選擇。某天,赫丘利獨自走在路上,遇見兩名要他做出這項抉擇的女子。他可以選擇一生舒適,或是困難的道路。艱困的道路需要極大的努力,但會帶來等量的榮耀。他可以變強壯,但這力氣不是神賜的免費餽贈,或透過吃藥取得,只能憑藉意志的鍛鍊獲得。赫丘利選擇了艱困之路:「因為諸神不會無端賜人任何美好的事物,必定要他付出辛勞和努力,方可獲得。」※ 本文摘自《變形記:一部醫學與人體變化的文化史》。《變形記:一部醫學與人體變化的文化史》作者:蓋文・法蘭西斯 譯者:林金源出版社:木馬文化出版日期:2020/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