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1-12 名人在線.王明鉅
王明鉅／醫療中文化？從立委要求病歷中文化談起
【文／台大醫院竹東分院院長王明鉅】近日有幾位立法委員召開記者會，要求衛福部落實「醫療中文化」尤其是病歷中文化。其實病歷只是個統稱，實際上它是醫療過程的全記錄。所以裏面會有檢驗檢查各種報告，會有醫師寫的病程記錄，會有護理師寫的護理記錄，會有各個照會的其他醫療專業人員的物理與職能治療、心理、精神等等的許多記錄。我想在談病歷中文化之前，大家得先好好討論，為什麼要中文化，不能為了中文化而中文化。是現在的制度與作法中，到底有什麼不好？民眾對於健康醫療的各種需求裏面，到底有什麼地方不能滿足，所以必須用病歷中文化來解決？還是病歷沒有中文化，對於醫療品質或是醫學教育，或是其他健康醫療的各種制度與效果，會產生什麼不良的效果？但我現在看來看去，並沒有看到對於上面這些問題，提出什麼真正挑戰。甚至提出的理由裏面，還包括了：「人民擁有醫療人權，醫療資訊要有可讀性和親近性，這是普世價值。」但是到底民眾的就醫權益與醫療品質，因為病歷裏面有很多是由英文來表達的，而造成了什麼傷害嗎？在醫療機構因為病人就醫住院等等醫療過程中所製作的病歷，根本不是醫療人員用來和病人溝通用的文書。到底有多少病人會在生病過程還在積極治療的過程中要求看病歷，來滿足他的醫療人權，以便於和醫師好好溝通的？我個人到目前為止的執業生涯中是從來沒碰過，也從來沒聽所有共事過的同仁說過。病歷是共同照護著一位病人的許多醫療人員間的溝通工具。且因為關係到人命，所以彼此之間的溝通，不能搞錯。也因為這樣，對於病歷的要求最重要的是要精準，最好還能快速。如何達到精準、如何達到快速才是重點。無論是用英文或是用中文，只要可以更精準，更快速，用英文或中文其實都好。當然有人認為用英文，還有著可以保持與先進國家的醫療同步精進的好處。現在的住院病歷其實已經是中文與英文夾雜的。君不見護理記錄幾乎全是用中文書寫嗎？ 護理記錄，醫師們看不看呢？當然看，而且看得很仔細。但是醫師自己寫的記錄呢？目前我想大部份都是以英文書寫。而醫師們的英文表達能力真的都那麼好嗎？當然不是的。但是許多醫學的名詞與疾病或治療的概念，直接使用英文確實是比較精準的。但是許多形容詞或是對於疾病過程的描述，那使用母語中文，當然也才是最精準的。病歷的問題，如果放開心胸，從它最重要的目的與功能開始思考，只要能精準表達，該用英文的地方就用英文，該用中文的地方就用中文，不必拘泥於非中文不可，或是非英文不可的話，我想才是對醫療人員之間溝通的最好作法，也才是讓任何非醫療人員容易了解的作法。至於立委們的要求，如果是出自於發生醫療糾紛之後，對於民眾權益保護的想法的話，病歷中文化，個人認為完全無助於醫療糾紛的減少。最多只是在作為「呈堂証供」時，大家會看得懂最重要的証據－病歷上的每一個字。但是每一個字都看得懂，就了解病人的病情發展與變化嗎？當然不是如此。我個人認為，醫歷中文化，絕對無助於醫療糾紛的減少。醫療糾紛要減少，要從促進醫病溝通、減少醫療人員工作負擔，以及重視病人安全三個方向一起努力。立法委員關心病歷中文化，也並沒有提出什麼堅強的理由來說明「如果不中文化」會產生什麼惡果。而且事實上，現在的病歷也不完全就是英文書寫。如果真的有哪一位醫師，他認為用中文更能達意、更能和其他醫療同仁溝通，臨床上也有人就是用中文書寫部份病歷的，也不會有任何人來糾正他說，不可以寫中文。個人認為病歷是為了讓醫療照護團隊能充份、精準溝通。而目前，由於台灣過去四、五十年醫學教育中對於醫療觀念的描述與傳達，絕大多數是來自英文教科書，因此對醫療人員來說，使用英文作為精準溝通的方式，讓看了自己的描述的其他醫療人員，可以正確理解自己想要表達的醫療上的說明是什麼，完全是醫學教育與醫學發展來自英文的自然、合理也必要的結果。我處理過超過1000件以上的醫療糾紛，個人經驗中，沒有任何一件糾紛的原因，是因為在醫療過程中要了解病歷寫什麼，但因為病歷上沒寫中文所以看不懂，而引發了爭議與爭執的。此外，在醫療糾紛發生之後，病人或家屬是會影印病歷，將病歷作為在法律訴訟過程中的証據。但是真的上了法庭，這些作為証據的病歷，仍然會給看得懂病歷的專業人士審查和鑑定。無論病歷是否全部中文化，只要審查的單位是公正客觀的，在法庭上攻防雙方的權益仍然是被確保的。我個人對於立法委員要求病歷中文化的問題，最憂心的並不是到底要不要中文化的問題。因為就算要中文化，那會是個從醫學教育開始逐漸中文化的大工程。就算要做，我想非十年以上不能克竟全功。我最憂心的是，立法委員代表民意，代表了民眾對於在全民健康保險制度下，已經被折磨得快要不成人形的最辛苦，也最容易發生醫療糾紛的內外婦兒麻急重創科的醫師們，以及護理、藥劑、檢驗、放射這些必須日夜顛倒值班為病人服務的醫療人員們的不信任。這些醫療人員，他們是最容易發生醫療糾紛的一群人，但也是現在這個不良健保制度下，能在民眾的大病發生之後，幫忙大家戰勝病魔恢復國人健康的最重要力量。但是他們卻最不被信任、最容易被告、最容易賠上名聲與金錢。這些必須值夜班，必須和最可怕的疾病博鬥的醫療人員，在已經到來的高齡社會人口老化海嘯中，是最寶貴的稀缺資源。然而民眾卻仍然不信任、不珍惜他們，仍然想著用病歷中文化，好方便一旦發生醫療糾紛的時候，可以看得懂病歷上面的每個字來抗衡他們。這些不信任與不珍惜的想法與作為，已經促成了內外婦兒急的醫師五大皆空，在醫院中要值夜班的護師與藥師都找不到人的嚴重後果了。是人就會犯錯，任何人都一樣，這些辛苦的醫師與醫療人員當然也可能犯錯，但是如果我們再不珍惜這些努力堅守著崗位，最辛苦也處在最容易被告的位置的醫療人員，以更包容的心態來面對這些人的錯誤，把他們當成台灣這個大家庭中必須珍惜的家庭成員的話，這些最容易被告的醫療工作崗位，在未來人口結構改變，年輕人愈來愈少的社會中，將更不容易找到人才。等到外科因為醫師太少，生病要開刀要等上3個月，全國醫院只有在都會區的醫院才能開設急診的時候，全民都會是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