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17 名人在線.咩姐.come on
咩姐.come on/你捨不得的,是自己心痛還是病人難過?
雖然終究沒有辦法長生不老,但現今的醫療,可以讓我們選擇想在什麼時候死去。有好,也有壞。 好的是人們可以和命運再多要一點時間來完成自己未完成的心願,壞的是別人可以輕易地延長你已經不想再繼續的生命。 「阿嬤,妳的假牙又掉出來了。」我指著阿嬤掛在嘴唇外的粉紅色假牙。 「老囉,就是忘東忘西的。」阿嬤這麼說著。 單人床大小的病床,對一般人來說,在上頭坐著或翻身的空間是足夠的,但對於體重104公斤的阿嬤來說,儼然太小了,她像一塊飽滿的麻糬塞在專屬的格子裡,別說坐起來,連翻個身都有困難,她的肚子像隆起的小山丘,隨著呼吸上下起伏。 除了吃飯時間,阿嬤都在睡覺,睡飽吃、吃飽睡,這就是她一整天的活動。 一年多來,阿嬤時常住院,頻繁的時候每隔一個月會來住上二三十天,出院,然後再住院。長年控制不佳的高血壓和糖尿病,為她帶來新的疾病--慢性腎衰竭。 為了誘騙拒絕一切積極治療的阿嬤,她的兒女要我對阿嬤說謊:「你就說只要放個管子,去洗幾次腎,就會好起來的,拜託你,護理師說的話她才會信。」 看著他們渴望我答應對阿嬤說謊的表情,我只是看著他們,卻沒同意,也沒對阿嬤這麼說,因為阿嬤的情況已經不是洗幾次腎就可以緩解的,她需要的,就是永久洗腎。 「我…絕對…不要洗腎,我不要。」阿嬤喘著氣對我說。 「洗過之後會比較舒服啊。」我試圖輕描淡寫。 「我…都九十歲了,還能活…多久,睡一睡就死掉…是我的願望,這種…躺在床上的日子太痛苦了…。」 我沒回答,因為阿嬤說得很有道理。 長期臥床病人的感受,不是健康的人能夠體會的。 大多數的人,都將自己捨不得的感情放在最前面,病人的感受,都是其次的。 然而,我終究是局外人。 在幾次只是暫時把症狀壓制的治療之後,阿嬤的身體終於撐不住了,堆積在身體裡的毒素讓她陷入昏迷,她失去自己做決定的能力,那一晚,阿嬤的兒女聚集在一起,討論之後簽下了同意書--一張讓阿嬤放置永久透析管路的同意書。 經過幾次透析之後,阿嬤漸漸醒了,對於右頸那條從皮下穿出來的白色透析管,阿嬤什麼也沒說。 開始透析之後,阿嬤不再那麼喘了,所有因為腎衰竭所引起的症狀都緩解下來,只是,阿嬤花更多時間在睡覺,窗外的天氣是陰天還是晴天,是冷還是熱,彷彿都與她無關,阿嬤常常吃著吃著就不小心睡著,假牙上頭還沾著大量的飯菜。 世界的運行再也與她無關。 雖然現今的醫療可以延長生命,但終究沒有辦法長生不老。 洗腎將近一年之後,阿嬤的心臟開始衰竭了。 當醫生說要在阿嬤的鼠蹊部再置入一條中央靜脈導管來施打強心針的時候,一向不生氣的阿嬤生氣了。 「我…不要,我不要…再這樣…下去了。」阿嬤斷斷續續地說。 「媽,妳不要這樣,妳聽醫生的話,只是放一條管子而已。」女兒愁眉苦臉地說。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阿嬤喘到快說不出話了。 阿嬤的兒女走出病房,對醫生說:「請你盡力救我媽,拜託。」 我看著他們一次又一次無視阿嬤的意願,這種孝心,我推崇不來。 一年之前我是局外人,一年之後,我依舊是局外人。 一切中央靜脈導管置入術的準備都備妥了,當無菌洞巾覆蓋在阿嬤身上的時候,阿嬤開始對著病房外大叫:「叫他們…給我進來,給我…進來…」 「阿嬤妳忍耐一下,不要亂動。」醫生說。 「叫他們…給我進來…。」阿嬤堅持。 我請兒女進來,他們愁容滿面,但仍試圖安撫阿嬤:「媽,妳聽話好不好。」 「你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媽,我們真的捨不得,真的捨不得…」 在積極治療一個月之後,阿嬤仍然撒手人寰。生命終究有終點。 像阿嬤這種例子,在醫院多的不勝枚舉,家人一句捨不得勝過病人千百句讓我走。台灣人不願意談論死亡、不願意面對人總有一天會離開、更學不會珍惜身邊的人,直到有一天非得哭著說,我捨不得。 當我們說捨不得的時候,請想想究竟是捨不得的自己心痛,還是捨不得病人難過。 如果是後者,就請讓病人自己決定要留下還是離開。 死亡的時間可以選擇,有好,但也有壞。 好的是我們可以有多一點的時間和身邊的人道別;而壞的是,我們的生命不再由自己來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