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上豪
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心臟外科主治醫師
內容提供合作、相關採訪活動,或是投稿邀約,歡迎來信:
蘇上豪
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心臟外科主治醫師
爺爺人生最後的一段路,是我陪他走完的。
那一年他八十四歲,身體仍十分硬朗,頭髮雖然稀疏,可是卻還保持烏溜溜的樣子,不知羡煞多少老家的街坊鄰居。大家說我們家族都繼承了長壽的基因-我的曾祖父,也就是爺爺的爸爸,他活到九十七的高齡,在睡夢中安詳地謝世,訃文是用粉紅色當底色。
看到我爺爺的樣子,想想他的父親,相信沒有人會懷疑他可以輕易活過九十歲,甚至破百成「人瑞」。
他最喜歡騎機車悠遊在大街小巷,一會兒去看他的小女朋友(奶奶已過世二十年),陪她吃飯聊天,也喜歡到路口的王爺廟找老朋友泡茶,玩玩象棋、四色牌試試手氣,生活相當愜意。
舊曆年我帶著紅色回去看爺爺,他高興地帶著我去三叔的魚塭,他騎著一百CC的機車在前領頭,我騎著五十CC的小綿羊機車跟在後面,幾乎是加足油門才勉強跟上他。當時的我,十分驚訝爺爺在這樣的年紀還能有如此的體能和眼力,但是心裡總覺得怪怪的,望著他的背影,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在那年的梅雨季,泥濘的路面扮演殺手,讓好騎快車的爺爺跌斷了大腿。
爺爺接受了斷骨內固定手術,手術雖然成功,但畢竟年紀大了,復原的過程並不順利,以致於後來爸爸和叔叔們商量,把他送到安養中心照顧,因為實在沒有多餘的人手照顧他。
我去安養中心探望爺爺的時候,他孤獨地坐在床上,由於行動困難,插著尿管又穿著尿布,吃、喝、拉、睡,幾乎都需要看護幫忙,他因此容顏枯槁,不復以前的神釆奕奕。
這樣的生活型態改變,相信對活潑好動的爺爺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可能比他斷腿的事更令他難以接受,在不到幾個月的工夫,爺爺就因為肺炎導致呼吸衰竭,被送到醫院插管而住進加護病房。
爺爺似乎沒有什麼求生意志,住進加護病房不到兩星期,就因為肺炎引發的敗血症而性命垂危,所以我被叔叔緊急連絡到加護病房時,爺爺其實早已不醒人事,血壓心跳都已經是非常不穩定的狀態。
會被緊急叫到醫院,原來是主治醫師評估了爺爺的狀況,覺得他因為敗血症造成休克現象,不只生命徵象岌岌可危,人也早就昏迷不醒,家屬這時必須要做一個痛苦的決定,就是最後面臨爺爺需要強力急救時(譬如電擊、體外心臟按摩),家屬是否要選擇放棄這樣意義不大的治療。
所有的長輩在聽完主治醫師的解釋後,都把眼光轉移到我身上,我很清楚了解,心中無助的他們,實在無法下決定,希望身為醫師的我能替他們抉擇 。
我的決定沒有遲疑,當下就告訴爺爺的主治醫師,真的到那個時候,任何強力的急救措施都不要做了,除了不想增加爺爺的痛苦外,更重要的是要能符合長輩的要求﹣希望爺爺最後的一口氣是在祖祠的大堂裡嚥下的。
結果不到一天,爺爺的狀況終於壞到需要用很大量的強心劑才能維持,不停的高燒也變成低體溫,臨床證據顯示,需要強力急救措施的時候到了。
我再次被通知到醫院,看到爺爺那種瀕臨命危的情況,我決定帶爺爺回到祖祠裡,只不過憂心忡忡的長輩們還一直不停地問: 「真的沒救了嗎?真的要送回家了嗎?」
我不想多做什麼解釋,叫了救護車,向醫院辦理了自動出院,將爺爺帶回到祖祠裡。爺爺其實走得很快,在回家的救護車上已經斷了氣,早沒有了心跳血壓,只有呼吸器象徵性打著氣,讓爺爺看起像「活著」一樣。
依照台灣人的習俗,爺爺送回祖祠後,被放在供奉祖先牌位的大堂裡,躺在長板凳架起的簡陋木板上,直到身為長孫的我,拔掉他的氣管插管,爺爺才算壽終正寢。
之所以會鉅細靡遺寫下這一段,除了表達自己陪完爺爺走了人生最後一程的思念外,重要的是,我認為自己也保留爺爺臨終前的尊嚴,沒有因為捨不得他走,讓他在斷氣前多受那些無意義的痛苦。
行醫二十多年來,整個醫療訓練裡,並沒有「臨終學」這個科目,只有自己在行醫的過程裡,和病患與家屬的互動裡去學習和成長,因為這是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學科,沒有是非題和選擇題,只有申論題讓「學員」各自表述。
或許是國情的關係,也或許是健保制度照顧太周到的原因,對於一些臨床醫師認為沒有希望救治的病人,很多家屬依舊是抱著救到底的決心,即使病人已經被急救了很長的時間(法定時間是三十分鐘),仍然哭天搶地,跪下來哀求醫護人員不要放手,所以到最後,病人可能身體變形,甚至變成「屍僵」的地步。
我很慶幸,在爺爺人生的最後階段,自己的選擇保留了他最後的尊嚴。
這篇文章對你有幫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