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科學家們一直以來都在嘗試。一九三○年代,日本微生物學家代田稔(Minoru Shirota)率先想找出生命力夠強韌的微生物,能不被胃酸先摧毀而抵達腸道。終於,他鎖定一種乾酪乳桿菌(Lactobacillus casei)的菌株,把它放進發酵牛乳中培養,於是在一九三五年發明出第一瓶名叫養樂多(Yakult)的乳酸菌飲料。目前,該公司全世界的年銷售量約有一百二十億瓶。整體來說,益生菌產業是一門價值數十億美金的生意,其產品不但滿足我們的胃,也滿足我們對「天然」保健的欲望(儘管許多益生菌〔包括那些專利菌種〕都是經由代代的工業化培養而改造馴化而來)。有些產品的微生物是以活菌培養來繁殖,有的則是乾燥冷凍,再裝入膠囊或小包裝中;有些只含單一菌株,有的則是混合菌株。益生菌被宣傳成能改善消化、強化免疫系統,或治療各種消化及其他不適症狀的妙方。
就算是最濃縮的益生菌,一小包也僅含幾千億個細菌。這聽起來好像很多,但其實腸道中的細菌數是這個數字的至少百倍以上。喝下一杯優格所攝取的菌數不過微乎其微,而且,裡面的菌種也只是腸道菌裡的少數民族,並不是成人腸道菌群裡的主要成員。這些細菌大多與梅契尼可夫奉若至寶的細菌屬於同一類,它們都是乳酸的製造者,例如乳桿菌與比菲德氏菌,而它們之所以會被選中,多半是基於現實而不是科學上的理由。它們容易培養,能在發酵食品中找到,也禁得起從商業包裝工廠到消費者胃中這段旅程的折騰。「但是,它們絕大部分都不曾出現在人類的腸道中,也不具備久居在腸道中的條件。」傑夫.高登如此說。他的團隊透過監測志願者的腸道微生物群落後證實了這一點,他們每天吃兩次Activia 牌的優格,連續七個星期。結果發現,優格中的細菌既沒有進駐到志願者的腸道中,也沒有改變他們微生物群落的組成。這與赫特及肯德爾在一九二○年代發現的問題一模一樣,也與馬修.貝克以及其他研究青蛙益生菌的人員觀察到的現象相同。它們就像輕輕吹過的微風,什麼也沒驚動。
有些人認為這不重要,因為就算是微風,也能讓東西隨風輕擺。而高登的團隊果然發現了這種跡象。他們發現,優格能誘使小鼠腸道微生物短暫地開啟消化醣類的基因。隨後,溫蒂.蓋瑞特也發現一種乳酸球菌(Lactococcus lactis)的菌株能在不固著(或甚至死亡)的情況下幫助小鼠。在它進入小鼠的腸道時,雖然已經破裂,卻能在死亡之際釋出抑制發炎的酵素。它雖然是個能力糟糕的移入者,還是多少能有些幫助。
雖然益生菌「能」幫助宿主,但它真的「做到」了嗎?它的名字某種程度上就是答案。世界衛生組織將它們定義為「活微生物,適量服用可以為宿主帶來健康」。就定義來說,它們有益健康。名目上似乎有非常多的研究都支持這種說法。但在這些研究中,有許多是細胞或動物實驗的結果,與人類的相關性並不明確。而實際以人體試驗的研究,則大多只找了為數不多的志願者,因此實驗結果很容易產生偏誤和統計學上的僥倖。
要從這類研究中篩選出有力且可信的證據,是項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很幸運地,受人敬重的非營利組織—考科藍合作組織(Cochrane Collaboration)已系統性地檢視了醫學研究。根據他們的結論,益生菌能縮短感染性腹瀉發生的期程,降低抗生素治療引起腹瀉的風險,也能挽救罹患壞死性小腸結腸炎(necrotising enterocolitis,一種危害早產兒的可怕腸道疾病)患者的生命。結論就這些。比起誇大的廣告宣傳,這些結論並不聳動。目前仍然沒有明確的證據顯示益生菌能幫助罹患過敏、氣喘、濕疹、肥胖、糖尿病、常見類型的炎症性腸病、自閉症,或其他和微生物群落有關而導致不適症狀的人。而且,目前的證據也不能確認這些被文獻記載的好處是否真的是因微生物群落改變所造成的。
主管機關也注意到這些問題。根據其用途,益生菌通常會被歸類為食品而不是藥品。這表示製造廠商無須像製藥公司研發藥品一樣,必須面對極其嚴苛的規範。不過,這一點也禁止他們宣稱產品能預防或治療某種特定疾病 (因為只有藥品可以宣稱療效)。如果他們違反規範,就會面臨處罰。二○一○年,美國聯邦交易委員會(US Federal Trade Commission)控告達能(Dannon,在英國叫做Danone)食品製造公司,因為他們宣稱旗下品牌Activia 的優格能「紓解非常態性的腸胃蠕動不順」,或有助於預防傷風感冒及流感。這就是為什麼所有益生菌的廣告文宣用語都十分曖昧,幾近毫無意義,例如號稱「平衡消化系統」或「啟動免疫防禦」。
就連這些說法也面臨反對的聲音。在二○○七年,歐盟要求食品及營養補充品公司必須就其包裝上大量的誇大說詞,提出科學證據。如果他們企圖宣稱產品能讓人更健康、身材更好,或更苗條,就必須拿出證明。這些公司雖然照做,但提出的證據卻乏善可陳。面對數以千計的的證據主張,歐盟科學諮詢小組將其中超過百分之九十判定為證據不足,包括所有和「益生」有關的部分。由於這個字眼暗示了健康功效,歐盟在二○一四年十二月禁止它出現在食品包裝與廣告上。擁護益生菌的人士認為,這項禁令無視嚴謹的科學證據,而且會引發寒蟬效應;反之,抱持懷疑觀點的人士則認為,歐盟迫使業界提高標準,且必須對毫無根據的說法提出扎實的證據,這種做法相當正確。
然而,即使被過度誇大,益生菌背後的概念還是有其道理。考量細菌在人體中扮演的這些重要角色,透過服用正確的微生物增進健康應該是可行的。或許只是因為目前使用的菌株不合適:它們不僅在我們體內的微生物中占比極小,可以引發的影響也有限。我們在前面幾章曾討論過一些更適合的微生物:例如與較低的過胖風險和營養不良相關的嗜黏液艾克曼菌,或是能激發免疫系統抗發炎的脆弱擬桿菌,抑或是另一種抗發炎細菌—普拉梭菌(在罹患炎症性腸病患者腸道中非常顯著地稀少,而它的出現亦能使小老鼠身上的炎症性腸病症狀完全消失)。這些微生物可能會變成未來益生菌其中的一員,因為它們的本領十分切合我們的需求,而且效果令人驚豔,再者,它們都相當適應人體環境,有的甚至已經在健康成人的體內相當普遍(例如每二十隻腸道菌就有一隻是普拉梭菌)。這些可都不像乳桿菌是人體微生物群落中的小角色,它們可是腸道裡的大明星,所以移植到腸道絕對可以適應。
然而還是必須再次強調:有效的移植固然可能會帶來好處,但同時也必須承擔較高的風險。迄今,雖然益生菌擁有「使用後非常安全」的良好紀錄,但這很可能只是因為它們在人體中占的比例本來就微乎其微。那麼,如果改用腸道裡比較常見的細菌當作益生菌,又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們從動物實驗得知,幼年時施予一定劑量的微生物,會對個體的生理、免疫系統,甚至行為造成長遠的影響。我們也已經知道,不存在所謂「好的」微生物,即使那些長久以來就屬於人類微生物群落的成員(例如幽門螺旋桿菌),都能同時扮演正反兩派的角色。在許多研究中,嗜黏液艾克曼菌曾被譽為救星,但在許多大腸癌的個案中,它也是位常客。在未能徹底瞭解它們如何改變微生物群落,以及改變後的長遠後果是什麼之前,都不應該輕易使用任何產品。如同青蛙的例子一樣,細節真的關係重大。
※ 本文摘自《我擁群像:栽進體內的微米宇宙,看生物如何與看不見的微生物互相算計、威脅、合作、保護,塑造大自然的全貌》。
《我擁群像:栽進體內的微米宇宙,看生物如何與看不見的微生物互相算計、威脅、合作、保護,塑造大自然的全貌》
作者:艾德.楊
譯者:田菡, 楊仕音, 劉蓉蓉
出版社:臉譜
出版日期:2023/05/04
責任編輯:辜子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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