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選自臉譜《麻醉之後》,作者凱特‧科爾-亞當斯】
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在網路上搜尋「麻醉醒覺」(anaesthesia awareness)之時,看見在雪梨大學網站一篇入門的麻醉研究上寫著:「我們無法確知病人是否睡著,尤其是他們已麻痺,無法移動。」
我上一次搜尋時,這篇研究已隨著近年來腦部監測的進步而稍有調整,但傳達訊息依然相同。一個人看起來無意識,並不代表真的無意識。
設備可能失靈,例如監測儀器有瑕疵,插管漏氣。此外,某些手術(例如剖腹產、心臟與外傷手術)需要的麻醉劑量相對較低,而醒覺風險會是十倍之高。一九八○年代,曾有一項研究是對動過外傷手術的病患進行訪談,發現有將近半數的人記得部分的手術過程,雖然長期下來,藥物與監測方式有進步,但整體而言,高風險外科手術病人記得手術過程的比例接近百分之一。某些種類的麻醉(打入血液,而不是吸入式)若單獨使用,風險會提高。某些類型的人也比較可能在手術中醒來:女性、肥胖者、紅髮人,以及藥物濫用者,尤其是未提過自己有這方面問題的人。孩子們醒來的情況遠比大人頻繁,但似乎不被特別在意(或許是因為小孩不太有能力談論)。有些人的遺傳體質就是比較容易醒來,人為失誤也占一部分。
但即使扣除這些情況,麻醉依舊是不精準的科學。能讓某個強壯年輕人不省人事的劑量,應用到另一人,那人或許能照舊和外科醫師聊天。「從某種方式來說,」這篇入門報告的原版提到,「麻醉術可說是比較複雜的猜測,與其說是科學,不如說是藝術⋯⋯我們希望能給予正確的藥物和劑量,希望病人能失去意識。」
我去尋找這篇報告的作者—雪梨皇家阿弗列德王子醫院(Royal Prince Alfred Hospital)的麻醉醫師克里斯.湯普森(Chris Thompson)。那天他有手術要進行,因此我們這次見面相當短暫。我們在手術室外小小的等候室見面,他仍穿著刷手服,戴外科口罩,我的第一印象是,他那雙眼氣場強大,一時間讓我無法言語。湯普森拿下口罩之後,露出一張英俊、平易近人臉龐,而他的雙眼—我想是藍色的—比例也比較正常。他馬上向我保證,麻醉醫師懂得如何給予正確的藥物與劑量。現今的麻醉專科醫師都經過十二、三年的訓練,在幾秒鐘就能讓你沉睡,維持這狀態幾個小時,並在幾分鐘之內讓你醒來。他們能愈來愈精準地施予特定藥物,藥物組合更加細膩。他們擁有設備可偵測你的身體反應,而在訓練過程中,也會學著觀察跡象—例如流淚、流汗、心跳或血壓增加—這些跡象代表你可能比表面上還要清醒。他說,應用麻醉是集結技術能力、同理心與科學的技藝。「經驗比光講究知識重要多了。」
湯普森散發出令人放心的氣息。他有知識,善於表達,又投入工作。不過,我兩次與他見面時都發生了怪事。我彷彿進入催眠狀態。我不認為那只因為他的眼神,或許是因為他聲音的抑揚頓挫,或說話的節奏,也可能是他說的有些內容相當技術性。他說話時,我盡量保持專注、投入、集中精神,卻發現自己被催眠。當我設法組織詞彙或句子時,它們聽起來卻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或者是其他人在說話。很奇怪。每當我想到湯普森,我就認為他是麻醉先生。
無論如何,麻醉醫師受的訓練解釋了為什麼全身麻醉的死亡率在過去三十年來,從兩萬分之一降到二十萬分之一或二。不過,這並未改變麻醉在某些情況下和煉金術差距不大的情形,至少比與算術的差距還要大。「顯然,我們會給予麻醉藥,也很能控制,」另一名資深麻醉醫師在我剛開始研究時告訴我,「但從真正的哲學與生理層面來看,我們不知道麻醉如何運作。」
從那之後,事情開始有了進展(如果不從哲學思考,而是從生理學來看),但是「混合麻醉劑」似乎是種異想天開的委婉之語,代替了可能致命的安眠藥水,雖然後者可能比我們想像得更接近事實。麻醉醫師掌握了能改變心智狀態的各種藥物,有的是吸入式,有的是注射式,有些短效,有些長效,有些會催眠,有些導致幻覺—這些藥物會在不同腦區,以無人確知的方式作用。諸如乙醚(這種揮發性液體會氣化成氣體)、笑氣(即氧化亞氮),以及更新近的氯胺酮(ketamine,又稱K他命),都被當作娛樂性用藥。(美國詩人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曾在裝假牙時吸入乙醚,於是寫道:「如果你喜歡旅遊,就用些乙醚吧!你會前往最遠的星球。」)不同的麻醉醫師會混合不同的藥劑,人人喜歡的做法不同。要加橄欖或擠檸檬,悉聽尊便,沒有標準的調劑做法。
話雖如此,今天的麻醉混合藥劑有三大要素。首先,「安眠藥」是用來讓你失去意識,且維持在沒有意識的狀態,此外還有控制疼痛的「鎮痛劑」,許多時候還會加上「肌肉鬆弛劑」(神經肌肉阻斷劑),避免你在手術臺上移動。安眠藥如乙醚、笑氣,或是藥效雷同的現代藥物,都是威力很強的藥物,且差異不大。安眠藥在阻斷我們的意識時,抑制的不只是我們的感覺,還有心血管系統,包括心率與血壓,也就是身體的引擎。如果你送家中的老狗最後一程,獸醫就會用過量的安眠藥讓牠上天堂。每次你全身麻醉,就是往死亡的路前進,之後再回來。醫師用愈多安眠劑,你就需要愈長的時間恢復,出錯的機率也愈大。但醫師用得愈少,你愈可能醒來,也愈可能出岔子。要施打多少必須講究平衡,而麻醉醫師非常擅長拿捏。但無法改變的事實是,有些人在施打麻醉劑、睡著之後,卻在手術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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