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選自聯經出版《麻醉醫師靈魂所在的地方》，作者主動脈】
父子
老化是無藥可救的疾病。假若你是一名醫者，看著父母逐漸衰老，一一印證教科書上所寫的每一個症狀，真是一個漫長而不捨的歷程。
我跟父親一向緣薄，他像是用鋼鐵做成的人一樣，鋼鐵做的人從來不表達情感，我跟他很少講話，有時候坐在一起吃晚餐，期間也講沒三句話。有一天我下班回到民宿，他正巧從民宿大門走出來，我叫了一聲爸！他回我一聲「嗯」，然後就上車離去。我走進民宿的廚房，剛好有一位客人坐在那裡，他問我：「剛剛那個是你爸爸？」
我說：「對啊！」
他突然間大笑，說道：「你爸爸好幽默、好有趣，很健談！」
其實我當場翻白眼加後空翻三圈，我怎麼都不知道我爸爸很有趣、很健談……？
而他並不是第一個這樣對我說的客人。
父親的話少到有一回眼睛白內障要動手術，卻連我都不知道，還是別人告訴我的。他的邏輯是他不想打擾我，怕我上班時不專心，幫病人麻醉時會分心，鬧出人命就不好了，所以我連要動手術的醫師是誰、哪一天開刀全都不知道，既然他不肯說，我也就懶得問。
一直到他要手術的前一天晚上，媽媽才告訴我，他隔天早上八點要動手術。他要進開刀房的時候我正在忙，沒辦法陪他進去，我只交代了眼科的護理師：「我爸爸怕冷，多給他幾件被子；他有慢性支氣管炎，吸到冷空氣會一直咳嗽。」
等我忙完時，他手術也差不多結束。我看到他坐在開刀房門口的等候區，右眼矇著紗布，肩膀上披著棉被，就走過去陪他，問他：「還好嗎？」講沒兩句話他就趕我走，叫我去忙，不要因為他而耽誤工作。其實那時候我剛忙完，可以稍微歇一會兒，但是為了讓他安心，我就假裝去忙了，留他一個人在那邊。
我後來才覺得，那個生下我，與我們一起共同生活了四十年的父親，其實我一點都不了解他。我媽媽說，阿嬤最後要往生住院的時候，其實爸爸不太想去醫院看她，因為他其實沒辦法看著阿嬤受苦，我這才明白，那個在我心裡像鋼鐵一樣的男人，其實也有軟弱的時候。
開完刀的那天晚上，父親坐在床緣，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當天在開刀房裡，看了那麼多病人進進出出，才曉得人生有那麼多的苦難。他突然間有感而發，竟然開始交代後事。
我那時候其實心裡想說，白內障不過是一個局部麻醉的小手術，怎麼可以讓他那麼有感而發？而他說的這些，我也早就聽過好幾次了，不外乎就是要孝順媽媽，還有家裡那些財產該如何處理，老家的房子雖然登記在他名下，但是目前都是族兄在住，交代我不可以趕走他們。
最後他突然提到了四叔，說他前天往生了。四叔晚年的時候有些潦倒，有幾年是靠父親接濟才度過難關，但是後來四叔卻誣告父親，說父親侵佔了家族財產。因為這些恩怨，父親對他頗不諒解。他說二姑姑打電話給他，打電話給他的意思，是不是要他放下這些恩怨，回老家去看四叔？他說生的時候是兄弟，不好好相處，死的時候都已經化做灰燼，還有什麼好看的？他說起這些事的時候，我突然間覺得，他又老去了好幾歲。
最後，他說假如有一天得了癌症，他不要開刀，他交代我，千萬不可把他抓去開刀，他說他想要在田裡一直工作，直到有一天倒在田裡為止。
聽他講這些話，假若你是醫者，你該怎麼想？癌症雖然會死，但是有些癌症會好，放棄一個可能會好的疾病不治療，然後要看著他受苦，把原本可以存活的生命消耗殆盡，假如你是醫師，病人是你自己的父親，你會怎麼想？
有時候，我會在腦海裡上演無數個劇本，想像假如有一天他真的得到癌症，到底該怎麼應變的情節，然而想了半天，人生並沒有一個好的解答。
兩年前，我原本有一個機會可以回到西部，那裡有更好的工作機會，更好的報酬。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民宿，發現自己的父親坐在地板上，正在整理田邊的雜草。他既不是彎腰去弄，也不是蹲著，他是頹然地坐在地上，不管田邊的塵土弄髒衣服，我才真的發現，我心中像鋼鐵一樣的父親，已經比我想像中的還要蒼老。他其中一隻腳的腳踝因為嚴重的退化性關節炎，走起路來已經一拐一拐，他說今年盛夏的百香果長得特別茂盛，也不管我叫他要多休息，執意瘸著腿，也要帶我去看田裡他種的百香果。
後來我當然是放棄了回西部工作的機會。我在心理暗忖，假如可以，人生還有十年、還是二十年，那我們就這樣一起在家裡的田邊老去就好。
作者簡介
主動脈
花蓮慈濟醫院麻醉及疼痛科醫師、關山慈濟醫院兼任麻醉醫師，著有《麻醉科醫師的憂鬱》一書。管理「麻醉醫師靈魂所在的地方」粉專，經營風眠會館民宿，過著半農半醫的生活。
不論是成為一個麻醉及疼痛科醫師，或是民宿業者，其目的都在療癒人心。身為一位醫師，療癒病人受病痛折磨的心；身為民宿業者，療癒旅人疲憊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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