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摘自《因愛誕生──一段父親帶我回家的路》/蘇絢慧著/寶瓶文化出版】
簡介:
父親,是我最陌生的字眼,是我最想隱匿的黑洞。但這麼多年來,我卻一直在等他帶我回家。
獻給在成長中受過傷的大人!
●曹中瑋(專業諮商心理師、台北教育大學心諮系兼任副教授)、王裕仁感動推薦!
如果我夠好,我怎麼可能沒有愛我的父母與家庭?
我一直都不確定父親是否愛我。如果他愛我,他怎會不理會我的感覺而常遺棄我?如果他愛我,他怎會不知道他這麼做我有多傷心?
蘇絢慧是知名心理諮商師,也是悲傷療癒專家,曾經出版多本金鼎獎好書的她,總是能夠站在悲傷者身旁,給予溫柔傾聽、接納與支持。
1999年,在心理專業協助下,她對已逝的父親痛哭呼喊:「沒有用了,不管我說什麼,他都聽不到了……但我還沒告訴他,我很愛他,我還沒告訴她,我一直在等他帶我回家。」
那是多麼震人心弦的吶喊,卻像是在她心裡開了一道口,也打開她療癒自己的序幕。
本書是蘇絢慧最獨特、最內心,也最煎熬的書寫,她希望藉由這段自我療癒的過程,與大家分享,無論你的出身是什麼,那不是你的錯;無論你經歷過什麼,你都值得愛與被愛,但請先接納你自己,接納自己的不完美;接納父母可能無法給予完整或正常的愛;接納生命的某些遺憾;接納愛可能有多重的面貌,並回頭照顧當年自己內心裡的小小孩。
書摘:
試著長大,試著理解,即使愛讓你淚流滿面,也要繼續相信。
──珍‧維查奇瓦
一切從這裡開始
一九九九年五月某天的午後,是我生命中重要的日子,我的生命從那刻起變得不同,我清楚的看見自己生命的巨慟,卻也因此拯救了我日後的生命。
這一天是我走進臨終病房工作的第一天。我遇見了一個十七歲的男孩,他才剛剛被接到病房,背在背後的書包甚至還沒放下,他就哭倒在他剛離世的母親身上,他來不及見他母親最後一面,他只能哭喊著:「媽媽、媽媽……」
他的父親與其他人站在床尾,默默流著淚,卻沒有人走向前靠近他。
我很訝異,怎麼一個孩子如此悲慟卻沒有人能靠近一步?我雖然鼻酸也心疼,卻仍走靠近他,把他扶起來後,坐在一旁。我一同陪他注視著他母親的臉,他仍流著淚,神情有說不出的哀傷。在靜默片刻後,他轉頭對我說:「妳說,媽媽等一下會不會醒過來告訴我,她是開玩笑的。」
我心裡感受到一陣心疼,鼻子與眼眶也瞬間感覺到酸痛,但我沒因此迴避他的問話,我回答他:「不會的,媽媽她不會再醒過來了,她是真的離開你了,離開這個世界。」
男孩聽了,淚水更是流不止。
然後,我告訴他,母親剛過世,耳力聽覺尚未完全消失,我問他是否願意把最後想對母親說的話告訴她。
男孩想了一下,點點頭,然後起身走到母親耳邊,彎下腰來,輕聲的說:「媽媽,我知道妳要走了,我很捨不得妳。但如果妳一定要離開,請好好的走。我會學會照顧自己和爸爸。」
在這一刻,病房內的冷空氣瞬間凝結,不再流動,一切都靜止住,整個空間變得好安靜好安靜,好像全世界都凍結在這一刻。我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心被撞擊的聲響,男孩與母親道別的這一幕,讓我的思緒一下子倒轉,回到十四歲時,我在殯儀館見父親最後一面時的記憶。心痛的感覺突然變得清晰可觸摸,不再只是說不清楚的巨大黑影。
我掉入時間的漩渦,瞬間我的腦海浮現了當年的自己,充滿了哀傷在告別父親。在此刻,我明白了對十四歲的我來說,那是巨慟,和永恆的失落。我也意識到了,我失去了一個對父親親口表達不捨與道別的機會。父親就在某一天,徹徹底底的消逝在這世界上,也在那一天,我成為一個沒有父親的小孩。就因如此遺憾,我才會在這一刻引導了男孩好好與母親道別,好好的為這一刻哀悼。即使,我知道那有多麼的心痛與多麼難承受。
但或許不全然是我在幫助這個男孩好好的與母親告別,而是這男孩出現在我生命中,告訴了我,我的生命有個巨大的黑洞,黑洞裡是滿滿的悲慟與我不敢面對的生命缺憾。
他的生命失去了母親,我的生命失去了父親,我和他因著這份失去,有了連結。我對他每說一句話,都好像在對十四歲的我說話。我對他說,失去母親後,是條很孤單的路,會有失落,會有思念,也會有無法讓別人懂的心情。但不要忘記,母親曾經好愛你。如果可以的話,她會願意陪你成長,但即使現在她離開你了,她的愛還是伴著你。
男孩點點頭。
那是一個很短暫的相遇,在我和他的生命地圖中。
男孩後來和父親離開病房,送母親至殯儀館,於是,我告別了他們。離開病房後,我的眼淚開始無法抑制的從眼角落下。我那壓抑許久的傷痛,假裝不存在的失落,像觸電般的驚醒過來,它們像無助受傷的小孩等著我回應,等著我安撫,等著我有所表示。
那男孩的現身,像是深埋在我內心暗處的喪父小女孩借體還魂,哭喊著自己有多心痛,還有道不盡的失落,與被遺棄的哀傷。
我並不知道該怎麼辦,複雜的感覺糊成一團,讓人分不清楚究竟是什麼。但至少我知道一件事,這傷痛與失落既然被掀開來了,就無法再撇過頭去,用蠻力掩蓋住,假裝不存在。我清楚的知道,如果我無法回應我的失落,也無法與我的悲傷相處,我又怎麼有可能去與他人的悲傷共處,我又怎麼有可能有力量關懷他人的悲傷。我該去面對也該去處理這長久忽略的傷痛,不僅為了我自己,也為了在工作中我所陪伴的病人與家屬們。
我再也不能以忽視與冷漠來對待自己,也做不到再以堅硬剛強的壓抑方式來處理傷痛。如果我再對自己殘忍,對自己無情,對自己不理不睬,我怎麼可能對他人仁慈、對他人有情,對他人的傷痛有所回應?
雖然一時之間,我不知道如何能有不同的力量與慈悲之心來撫慰我內在受傷的心靈,但隱約中,我感受到我將領受一份生命的禮物。這是生命意外的安排,領我到生離死別的交界處,讓我好好的正視這份失落,也好好的學習這門生死智慧的奧祕。雖然,我知道自己的無知與無能,但我亦明瞭,生命既已甦醒,就沒有再昏睡的道理。
我的內在,因著傷痛被揭開,而感受到巨大的裂縫與空洞。那裂縫與空洞是由於長期的不要感受、不要回顧、不要碰觸所造成的生命創裂。我的生命像被剖開似的,斷裂成兩半,不,或許是更多段,零零散散的,不成一體。
清楚的感受到這巨慟,讓我心驚膽跳。生活本來習以為常的軌道都變得扭曲,極不穩定,過去與此刻形成了左派與右派的極端意見,讓人無法決定要憑著過去的習性過日子,還是要勇敢的探尋新的。
我也不確定碰觸悲傷後的自己是否能就此不同,事實上,在這一刻,我對失落與悲傷的概念十分模糊,似懂非懂。但無論如何,我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心碎,像是心被挖掉了一大塊,好疼好痛。
帶著這痛的感覺,我決心參加了一個生命重整的工作坊,希望在心理專業工作者的協助下,讓我有勇氣碰觸內在深沉的失落。
但要勇敢的碰觸傷痛沒那麼容易。三天的工作坊,大部分的時間我都處在掙扎中。即使,我清楚的知道我來的目的就是碰觸塵封已久的傷痛,但是,我無法有把握這麼做是更好的選擇。如果,塵封的傷痛打開之後,負面的情緒是淹滅了我,那麼我好不容易建構起來的生活世界,可能會因此崩毀。如果我再也無法運轉下去,我怕我會發現,其實我一點兒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碰觸傷痛與迴避碰觸變成兩個強大的拉力,拉扯著我往不同的方向去。
一直到第三天的最後一個時段,工作坊的帶領老師問了在場唯一還未成為主角的我,內在是否發生什麼事,以至於我一直到工作坊最後一個時段仍還猶豫。我點頭,表示自己確實很害怕,想處理生命未竟之事的動力,與害怕處理的恐懼感在我內在嚴重拉扯與搏鬥。
後來,在老師一步一步的引導下,我一層層靠近自己內在的恐懼,那恐懼包裹著深層與沉重的悲傷,而那悲傷是我長期否認,不敢承認的失落──我失去了我的父親,他再也不會回來,他已經死了。
我聽到自己在痛哭中呼喊著:「他已死了,他已死了,沒有用了,不管我說什麼,他都聽不到了,他已死了……」
接著我又聽到自己說:「我還沒告訴他我很愛他,我還沒告訴他我一直在等他帶我回家。」
我哭得激動,幾乎是暈眩在地上,啜泣不止,整個臉上盡是淚水。我閉著眼睛,整個人處在黑暗中,卻清楚的看見躺臥在棺材裡的父親,與他慘白的臉,和那一動也不動的身軀。在這一刻,我又再度回到父親離世的時刻,我的心奇痛無比,痛的感覺淹沒了我,我胸悶到幾乎快沒了呼吸。在老師的協助下,我才得以帶著傷痕累累的心一步步的向父親告別,慢慢的從痛苦深淵回到現實的世界。
即使回到了現實世界,我的淚水並沒有因此停止。那淤積在心的悲傷,像是洩洪般,把長期壓抑住的感覺狂洩出來。
我雖然沒有在工作坊得到完全的傷痛療癒,卻因此打開療癒之旅的序幕。我想要為自己的苦痛負起責任,而不只是怪罪命運或是埋怨自己福薄命薄才會得不到完整的愛。
那時,父親已消逝在我的生命十二年,但因為傷痛的記憶被開啟,父親以巨大的身影現身,佔據了我所有的思緒與感覺,於是自此,父親猶如無時無刻的存在,我不停的與他對話,也不斷的與過去的自己對話,我才發現,我和父親十四年的父女關係,到他死亡那刻,都像是零散的拚圖,始終看不出圖像全貌。記憶東一塊西一塊,有許多部分甚至是空白。這份空白讓我更加失落,更加感到悲傷,好似再次證實了自己生命的缺乏與空洞。
面對這些空白,我不停回想究竟父親在世的生命,和我有什麼連結;也不斷的搜尋那些封鎖在內心深處的早年記憶。我強烈的渴望,我想要找回父親的影像,我想要找回他和我共同的生活經驗,我想要把失落的感受找回來。
當我轉頭看見自己長達十二年的時間拒絕提起父親、拒絕回想過往、拒絕碰觸內在的脆弱,我好訝異自己怎能在空洞與麻木中活下來?這樣的活,不是感受不到任何的愛與熱情嗎?這樣的活,不是一種自我分裂嗎?
我終於明白,拒絕經驗悲傷的我,也把愛的體會與愛的記憶拒絕了。久了以後,這些空白蔓延到我的其他部分,情緒、記憶、想法,漸漸都遭空白佔滿,使我的生命更顯空洞,毫無意義感。雖然我還是會「過日子」,雖然我還是能隨著社會的安排走,但了無生趣的感覺一直盤據我心頭,始終無法快樂。
當我可以悲傷,當我可以流淚,當我可以痛苦時,「我」終於像飄散在雲氣中的魂,找到了附體,被注入生命該有的那一口氣,得以重生了。
從這刻開始,我感覺到,我是真的從「死」裡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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