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張立人／台大醫院雲林分院精神部醫師】
老人滔滔地說著，病痛如何折磨他，糖尿病合併蜂窩性組織炎，變成骨髓炎，又跌倒骨折，感染肺炎…他躺在病床上已經三個月了。
突然，他像初生的嬰兒般，張大嘴巴，嚎啕大哭。我發現，他上下兩排的門齒都不見了，形成港灣似的巨大缺口，從那望過去，牙齒散落著，就像海邊的礁岩；上面黑色、綠色、褐色的斑塊，就像礁岩上各式不知名的藻類。身體，像一片大海，靜靜地腐蝕著礁岩。
「怎麼辦？我的小孩才十歲而已。當初兩個月大，她媽跑來求我，說真的沒有錢可以養了，我看她很可憐的樣子，就抱來自己養大。結果還沒長大，我就倒下來了，我真該死。」他哭著說。
我試著鼓勵他，幸好小孩遇到這麼好的爸爸，小孩也一定不忍心爸爸放棄自己，會希望爸爸趕快好起來。但他好像沒聽到，繼續說：「太太中風後，也不會講話，整天躺在家裡，我倒了，只好請鄰居幫忙顧。但家裡錢也快用完了，我那天一急，還罵她，我真不應該…」
我支持他，說還好有貴人相助，包括鄰居，以及一直照顧他的醫師。我說，會請社工師協助，看有何資源。他仍不在意，忽然大喊：「我最怨嘆的是，為何當了一輩子廟公，幫人家解決困難，作了這麼多好事，自己下場卻那麼慘？！」
一時間，我不知該說什麼。
老人畢生的信仰崩潰了。他篤信善有善報，卻沒料到，好人沒好報。他控訴天地不正義。然而，就像八八水災的罹難者，他們豈犯了什麼錯？
不管是身體的病痛，或是八八水災的災難，不只帶給民眾身心的創傷，更帶來價值觀的崩潰。很多生命像老人一樣，陷入無止盡的責怪，怪上天不公、怪上司無情、怪父母偏心、怪婆婆無理、怪小孩不知感恩…其實，不管世界有無正義，人終究必須回到自身，接受事實，創造屬於自己的意義。
有位老醫師因愛妻過世，失去活著的意義，陷入憂鬱，存在主義精神科醫師法蘭克反問他：「如果你先離開人世，而尊夫人繼續活著，那會是怎樣的情況？」
老醫師說：「喔！對她來說，這多可怕，她會遭受多大的痛苦啊！」於是，法蘭克回答他說：「你看，那是因為你的關係，她才不用受苦的！」老醫師領悟了，不再憂鬱。他願意為愛妻受苦，也不要讓她受苦。
廟公雖然受苦，但他助人無數，使很多人重拾快樂，讓小女孩長大，成為老婆靠山。如果他能夠想到他們幸福的臉孔，他會破涕為笑。
【2009/10/2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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