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高崇銘/國泰醫院檢驗醫學科組長】
執子之手,我一直很憧憬東方醫學這種脈診與針穴治療方式;不同的時節因緣,我在西方醫學領域的工作經驗上,也是「執子之手」地面對著病人。
執起病人的「手」,它總是讓我體會著生命間不同的故事。
那是一隻從襁褓深裹裡伸出來的小手,紅潤的溫暖裡帶著些微的脫皮,剛從媽媽的子宮探頭來到這個世界。
那位似乎戴著一張憂鬱面具的小姐,把她的手伸靠在抽血墊上。從肘部到手腕,我輕觸著,幾乎觸摸不到絲毫靜脈的痕跡;在靠近腕關節的地方,我看到刀痕刻在肌膚上的無數道疤白,疤白深埋著屬於她的故事,割腕的創傷卻讓原本充滿彈力的靜脈蜷縮,彷彿無影無蹤。
一條青龍延著上臂盤繞下來,從「江湖大哥」拉捲起的袖口,露出帶著鱗片的龍脊,那也許是他少不更事時衝動的烙記,也許是在江湖生涯打滾的LOGO。但是昔日的生氣活現,敵不過歲月帶來的衰殘與老病,隨著主人被肝癌痟瘦的臉龐,它不再那麼張牙舞爪了!
風濕科的「老班長」,從以前的拄杖到現在坐在輪椅上,她總是伸出那雙飽受類風濕性關節炎摧折的手,信賴地交給我,她總是說她的那雙手是「好死不如賴活」,可能多次更換人工關節,她的手是那麼鬆蹋蹋,不像類風濕性關節炎那種典型的蜷曲僵化!
烈火紋身過的阿伯,被祝融吻過的肘彎,筋肉黏搭地讓手只能維持一個曲度。他是一個沒什麼話的客家阿伯,每次在媳婦的陪診下,已經習慣成為我的指定客戶,讓我處理深埋在烈火烙紋下的血管。
我小心地為阿嬤那隻指節被啃噬地短缺變形的左手拉上止血帶,那是一隻罹患硬皮症阿嬤的手。阿嬤繃緊的皮膚再也沒有屬於老人的皺折,像是在硬梆梆的雙手塗上一層臘光。她那被啃噬削弱的臉龐,嘴唇「歿歿」的樣子,也不知道是硬皮症帶來的萎縮不良,還是阿嬤早已掉光牙齒。
我在加護病房有一次很深刻「執子之手」的印象,那是幾年前為兩床病人作出血時間檢驗的時候。一號床是一位70幾歲的老人,臉部泛著久臥病榻的浮腫。雖然緊閉著雙眼,但是手卻不安分地躁動著,一直想伸舉掙脫那隻不聽話、深怕扯落鼻胃管而被繫綁在床緣架上的左手,彷彿跌落大海中不斷地掙扎,在病苦的暗夜中無聲地呼喊。
二號床是位80幾歲的老阿嬤,今天逃過點滴折騰的左手,在被單上癱落著老人走過歲月的斑駁與萎弱,以及針孔殘餘下來的片片瘀青。從她那深埋在無明昏懵的雙眼縫隙,滲著一道白色的分泌。帶著久病異味的涎水,從嘴縫不經意地流出,沾染上我在檢驗過程中貼靠在她臉頰上的手。
在檢驗的等待時間中,我短暫地觸摸、交握著老人指掌間的厚繭與皺褶。當老人久病的孤寂碰到一股來自指間的陌生暖意,乾癟與枯冷手似乎想捉住那稍縱即逝的慰籍…
我看著小孫子牽著硬皮症阿嬤的手在回家的路上走著,像他們祖孫倆一樣,每個人在生命道路上的不同場景,我們彼此執子之手、牽阮的手!
情侶在捷運十指緊扣偎依著,新人結婚幸福在禮堂裡牽手交付著,上帝、佛陀也都在人生疾難困苦中牽著我們的手…..。執子之手,讓我們感受生命不再孤寂的一種脈動,彼此的生命開始產生了連結與和諧!
【2009/01/02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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