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段永章／台北縣立醫院身心科主治醫師】
幾年前，我剛成為精神科住院醫師的第一個工作，叫做「電療」。那時我什麼都還懵懵懂懂，主治醫師教一動，我做一動，就這樣完成了我的精神科醫師初體驗。接著一星期三次，我「電」了那位病人整整一個月。
那是位年輕女生。每次電療前，我都得花時間尋找她手臂上的靜脈，然後用注射針穿透皮膚，將麻藥注入。剛開始她不是很配合，總會情緒失控而大聲喊痛，需要護士們在旁哄勸許久。幾次後，她卻愈來愈合作，醫師的思考模式提醒我，想必是電療發揮了效用，果然跟教科書上的描寫吻合。
不過，卻有一絲懷疑閃過我的 腦海。
每當打完麻藥，她迅速而毫不遲疑地睡去，藉著藥物，腦海停止運轉，熟睡的很深沉，彷彿死去。我這才想到，這個短暫的麻醉片刻，對她而言，說不定是一種奢侈的寧靜，或許這才是她願意配合電療的原因。
她是位多次企圖自殺的病人，清秀的臉龐，隱藏著狂暴的內心。兩手臂上好幾道自殘與割腕的傷疤，早已改變了靜脈的走向，也考驗著我的注射技術。
她曾經跳海、上吊、臥軌、在高速公路上狂奔，卻一次次在千均一髮之際被人從鬼門關拉回，也在她身體上留下各種新舊的疤痕，但怎麼也替代不了她內心深刻而劇烈的創傷。
每一次沒有如願死去，她就開始設計下一個自殺計畫，然後等待一個引爆點。拉開引信的，可能是跟男友的一場爭吵，也可能是母親的一句責備，然後夾雜著憂鬱、挫折、自卑、酒精與偶而浮出的幻覺，促成了再一次的謀殺自己。不成功誓不罷休，堅決程度，迫使她把大部分的青春年華耗費在精神科病房中。
「電療」的全名是「電痙治療」，用在藥物醫不好的憂鬱症，也用來治療難治的精神分裂或躁鬱症。有嚴重自殺想法的憂鬱症病人，電療可以終止這樣的念頭，甚至讓人心情好轉。電療也有副作用，最常見的是「失憶」，但通常失去的記憶會在半年後恢復。
開始電療以後，她的自殺想法逐漸消退，後來也順利出院回家。半年後，我從新聞得到她的消息。這次她試圖跳進捷運軌道，幸好有人及早發現，阻止列車進站。她被人救起與拉扯的過程，播放在每個整點新聞畫面中，我從背影與尖叫聲認出了是她。
當天她又被送來我們醫院，那時我已經調離原本工作的急性病房。我聽說她再一次被電療。
後來我陸續接觸過不同的自殺病患，有人躊躇在死神面前，希望有人拉他一把；也有人視死如歸，及時被人發現的就倖存下來。當中也有人接受電療。
現在，每當出現自殺的新聞，我總不自主放下手邊的事，仔細去尋找是否有我曾熟悉的身影或名字。確定沒有，我才會稍稍鬆一口氣。
新聞辭典》電療
電療的做法是在病患頭部接上電極，通以適當電流，大腦受到電流刺激後會放電，引起全身肌肉抽動，類似於癲癇發作一般。大腦經過這樣的作用後，就好比機器「reset」鍵被開啟，大腦失調的部份會被重新設定，因此可以改善憂鬱、激躁情緒、自殺想法，或是精神分裂症的幻覺與忘想。
由於電療對人體有較大的侵襲及危險性，只有各種藥物都達不到治療效果，病患才會被考慮使用，病患也必須簽具同意書後才可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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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3/1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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