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世上並非只有我如此。有一次，我告訴某個朋友自己的生活型態，聽完後，她也跟我說了一個類似的事例。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她總要把髒衣服、沾了土的鞋子、用過沒洗的盤子從臥室地板撈起來，堆到床上去。她一邊做，一邊告訴自己，今天她一定會收拾乾淨。她一定得這麼做，否則她沒辦法睡覺，對吧？然後，她會忘了這件事一整天，直到晚上又把它們推回地板上。就這樣堆上來又推下去，到最後連她自己都煩了，乾脆直接睡在那詭異、骯髒的垃圾堆裡長達三個禮拜。
不管是她還是我，這亂七八糟的生活都反映了當時我們心理徹底崩壞的情況。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們無法正常運作，不過，還有另一個原因，具有更深的心理學意涵。就像人們藉由自殘將痛苦、憤怒、絕望表現在肉體上，我朋友床上堆的衣服，我塞在窗台底下的酒瓶都是有形的象徵，反映了我們有多沮喪，我們有多麼看輕自己。
就在聖誕節前的某個夜晚，出現了轉機。那天我一時興起，把跟我約會的對象帶回了公寓。我有點醉了(不意外)，以為公寓只是有點髒亂，並不是非常髒亂。一直到我們開門走了進去，我才發現真實的景象有多嚇人。透過他那雙正常人的眼睛，而不是我這個瘋子的，我終於看清了一切。我突然了解到我並不如自己想像的OK，我一直在自欺欺人。
驚慌失措之餘，我請他在客廳稍坐一下，獨自進到了臥室。我記得我好像用了「我去洗把臉」這樣的遁辭？其實我是趕去把地板上的衣物撿起來，塞進衣櫃裡，拉上窗簾，好讓窗台底下的酗酒慘況不會被發現。隔天早上，他好心地把窗簾拉開，想說要讓陽光透進來。就在下一秒，不可置信的表情閃過他的臉龐。我以為當他看到灑了一地的酒精以及被我藏起來的髒衣服時，會拂袖而去。沒想到，他竟然趁我呆坐在一旁的時候，幫我把那些空瓶子給收拾了。當時的我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或者痛快一點，直接讓我變成另一個人。
雖然這次的約會並不重要，但它點醒我的方式卻非常重要。它讓我了解到自己有多麼不正常，多麼功能不彰——當我說功能不彰時，我指的是連最基本的行為能力都沒有，我連身而為人要活下去得做的事情都做不了，更遑論讓自己快樂。我不能說這個意外「治癒」了我，或是讓我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但確實刺激到我，讓我想要重整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再因自己或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感到羞愧。我希望能邀請朋友或情人到家裡坐，而不需要花上兩天的時間把我那些骯髒的碗盤藏起來。在外工作了一整天，累得像狗一樣回到家時，我希望能躺在乾淨芳香的床上，而不是跟空酒瓶或血跡斑斑的床單睡在一起。我多麼希望能有乾淨的衣服穿。
情況終於改善了。我的洗衣籃空了，我把垃圾丟了，把地板吸了也拖了。對我而言，開始整理公寓是個訊號，這告訴我鬱期即將過去，我又可以重新振作起來，或至少可以應付生活。不過，我也知道，有一天，我會發現自己又蓬頭垢面、精疲力盡，躺在垃圾堆裡。我很確定這種事一定會再發生。
這次的經驗讓我深刻體會到，一旦談到憂鬱症，理論與實務之間的落差有多大。「depression」(憂鬱)這個詞所代表的意義遠大於書上所寫。它是一種比「悲傷」更無力的感覺，也許用「melancholy」(陰鬱、抑鬱寡歡)會比較貼切。威廉．史岱隆形容「就像隻蛞蝓般，已經無害地進入英語這個語言許多年，並未留下太多本質上惡毒涵義的痕跡。不過，由於這個詞的平淡無奇，使得大家對於這種疾病失控時的可怕強度無從理解」。這話是真的，不管就病人的精神與肉體而言，都是如此；然而，有關憂鬱症的討論，往往和日復一日與病共存的現實層面脫鉤。
正如我前面所舉的親身實例，你看到了，憂鬱症還真他馬的叫人噁心。你經常聽說有人沒辦法下床，失蹤了好一陣子，把房間搞得像垃圾堆，對我而言，這些都只是好聽、含蓄的說法，為的是讓憂鬱症患者的真實生活能為世人所接受。憂鬱症經常被認為是懶惰病，最大的特徵就是缺乏行動力，整體來說確實如此。但缺乏行動力並不能讓你就此生活在真空狀態；而只會讓你聞起來像住在垃圾桶裡，讓你的公寓看起來像是翠西．艾敏從九○年代初期放到現在的一坨屎。
我還有很多例子可舉。好幾次，我廚房的水槽長滿各式各樣的黴菌，我蹲在旁邊直接用起士刨絲器代替湯匙挖沒有煮熟的義大利麵來吃，因為我找不到任何可用的餐具，因為我根本等不及那五分鐘把晚餐確實加熱。我已經好幾天沒洗澡——不管是性行為後或生理期中，可我還是得去上班。在我最沮喪、心情最低落的時候，用過的衛生棉條塞在我房間地板吃剩的土耳其烤肉夾餅裡面，整整擺了三天，一直到我勉強擠出力氣(或受不了)把它倆一起丟進垃圾桶為止。可要把垃圾袋拿出去還是花了我一些時間，它趾高氣昂地看著我，彷彿在嘲笑我的無能。兩天之後，我把完好無缺的刀叉、盤子打包在一塊兒，全扔了，因為這樣做總好過要去清洗。終於，我堅信自己再也不會清洗任何東西了。我讓步，買了免洗餐具來用。
不斷有人向我報告類似的情形：一連數週，躺在血跡斑斑的床舖上，穿著滿是汙垢的髒衣服，尿在自己房間的花瓶、大碗或茶杯裡，就只是因為不想走去上廁所。有個朋友哭訴著說，她發病的時候，還擁著沾滿嘔吐物的被子整整睡了四天呢。黴菌沿著房間的牆，爬上了他們的枕頭。他們跟空酒瓶、吃剩的披薩、髒衣服睡在一起。有一次，某個朋友擱在一旁的垃圾袋不知怎麼破了，垃圾撒了出來，髒水、餿水流了滿地，到最後他們不得不一點一滴，小心擦拭，才去除那臭味。
當我躁症發作時，通常也會引發同樣混亂的結果，不過呢，說到底，沒時間打掃才是主要的問題。如果你連續兩個禮拜徹夜狂歡，每三天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會吞下一堆藥，你根本不可能去執行你的打掃衛生輪值表。你連好好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了，更別提要你集中精神超過三十五秒以上。也許你跟我不同，你屬於躁症發作時會把自己打理得特別乾淨的那種。可偏不巧，我的狂躁會讓我的家變得跟我憂鬱時一樣，壓根就無法住人。這對我而言是個很大的困擾，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的一生是一齣永遠演不完的行動藝術劇，意在宣導環境衛生的重要性。
更誇張、更嚴重的例子都有，但若說這就是我的正常生活，或這就是精神疾病者的正常生活，那也未免太矯情、太以偏概全了。失去因應能力可能是更低調、更隱性，不那麼戲劇化。有些憂鬱症患者依然可以正常運作——去工作，去上學，做研究，在眾人面前維持開朗的形象。只是偶爾他們會偷偷自殘，一回到家就馬上躺在床上，突然不理人，獨坐在黑暗中，覺得萬念俱灰、無比沮喪。他們沒辦法像平常一樣寫作，沒辦法集中精神工作，他們不慎染上了酒癮或藥癮，變得不敢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又或者他們只是覺得一整天心情糟透了。絕望不一定都是驚天動地；它可能是安靜又陰鬱。通常這種時候，照顧好自己似乎不太可能，而這正是基礎自我照護技巧派上用場的時候。
關於《我的躁鬱人生不抓狂指南》
我希望這本書可以幫助任何有類似經驗的人，或任何經驗完全與我不同的人，進一步了解自己的心理問題，或至少得到一些啟發，知道該如何有效地面對。我希望他們可以避開我曾犯下的一些致命錯誤，或最起碼感覺好一點，因為不是只有他們會在談戀愛時不小心說漏了嘴，或鬱症發作時活像隻亂翻垃圾的浣熊。——艾蜜莉．雷諾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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