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偕／當熟悉的旋律靜止

一則群組訊息，宣告同事的逝世。一位可敬的醫師、前輩、夥伴，猝然離去。那個常在晨會侃侃而談的前輩，上個月還與我討論病例的學長，怎麼說沒就沒了？他的笑聲彷彿還在耳邊迴盪，卻已成永遠的回音。

這不是第一次告別，卻格外沉重，像心頭被狠狠鑿一個缺口。幾周前，我們在長廊相遇，陽光斜灑，他分享診間的喜悅：「昨晚那個危急患者，竟然撐過來了。」他遞來一顆薄荷糖，我們相視一笑，慶幸生命的每一次勝利。那一刻成為記憶中永不褪色的畫面。

他黑眼圈深得嚇人，卻笑說：「忙完這波就去體檢。」我們常把「等忙完」掛嘴邊，彷彿能為無止境的忙碌畫下句點。但醫院何曾真正閒下來？值班、查房、手術……時間被切割成碎片，留給自己的總是所剩無幾。

他不舒服許久，撐著沒請假。他總怕給人添麻煩，怕被認為「不夠堅強」。他可以熟練地照顧別人，卻笨拙地忽略自己。醫師最難診斷的，往往是自己的病。

醫師這一行要求專注與韌性，往往沒有餘裕「自我照護」。我們面臨著一種不安的並置：致力拯救他人生命的職人，卻要面對也是血肉之軀的自己。原來生命的試卷沒有模擬題，死亡來臨時，醫師也只是考生。

生命的脆弱，提醒我們醫學的侷限，也教我們謙卑：醫學再強大也非無所不能，不是每個患者都能救回。多少次，我們在急救室拚盡全力，卻只能看著病人心電圖走向平線。那一刻，所有的知識與經驗都顯得蒼白。醫師的宿命，或許是含淚收拾心碎，轉身奔赴下個戰場。

醫療工作重要，但家人、朋友與個人幸福同樣珍貴。我們應偶爾停下腳步關心身邊的人。一句「最近還好嗎？」或「有什麼我能幫忙的？」或許就能點亮一盞微光。在醫院這座永不打烊的城市裡，真正能撐住彼此的，正是那些不經意的溫柔。

我們常把時間獻給工作與成就，卻忘了生活的意義不在清單。錯過一次聚會，推遲一次旅行，總說「之後再補上」。但「之後」未必到來。有些告別沒有「再見」，只剩未說出口的遺憾。人生最沉重的行李，是那些來不及完成的心願。

學會設限，重視自我照顧——規律運動、健康飲食、留時間休閒。我們漸漸明白，沒有人不可替代，「不可或缺」只是神話。即便我們不在，醫院仍會運轉，天不會塌下。病人會有人接手，生活會繼續。醫院不缺英雄，缺的是敢承認極限的凡人。

追悼會上，院長細數他發表過多少論文、升到哪個職位，一切如過眼雲煙。真正留下的是什麼？是患者被傾聽時的安心，是朋友被鼓勵時的溫暖，是學生被啟發時的眼神。這些微小瞬間才是生命的意義。價值從不是履歷上的光鮮，而是生命流動的溫度。

時間或能撫平傷口，但空虛長存，我們只能適應，世界不復從前。同事的身影已遠去，卻如玫瑰花香，隨風飄揚，久久不散。

悲傷如潮，時而湧來，無聲卻洶湧。當它敲門，請讓它進來。在悲傷中，我們看見彼此的堅強。同事的離去，以獨特的方式將我們相繫。此刻，我們不只是醫師，更是人，共同悼念一份失去。我們要彼此扶持，帶著他留下的愛與智慧，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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