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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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長照
我們生活在一個非常善於「揪出罪魁禍首」的世代,特別是在這個人人都可以發聲,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網路頻道的狀況下,人們可以透過虛擬世界對某個陌生人進行審問批判定罪,找到那些該為自己的不幸負責的人、事、物,用最狠毒的話去對待他們心中的禍首行刑。
相對而言,人的內省能力卻在遞減,畢竟,找到一些代罪羔羊比發現自己的問題,容易多了,也符合現代被過度使用的「療癒」二字。
我從今年四月以後,回南部陪伴母親的時間增多,她年近90,行動不便且開始失智,數十年來,靠後天習得的知識態度逐漸崩盤,她心靈中最深、最原始的面貌一件件地浮現出來。
身為子女,我不斷在發現-「我其實不夠認識她,跟她相處,我知道的都是事件,而非她在事件發生時真實的感受」因為,她自己也非常堅決地遮掩那些真實感受,直到她的腦力已經無法負載那麼多的掩飾了,她自己和我們這些周圍的人,都必須重新學習認識她,也調整我們自己。
母親逐漸失能之後,最讓她的子女感到不耐的就是「黏人」。
只要有人外出,她就會不斷的問身邊的人:「他去那裡了?什麼時候回來,外頭是不是在颳風下雨?」
如果大家都在她身邊,她會細細的檢查自己的四肢,接著說:「皮膚癢啦,眼睛痛啦,發燒啦,腳腫啦......」我們就得一一檢視,然後跟她說沒事,都很正常。
她會用不斷的訴病來抓住身邊人的注意力,久而久之,這些招數百出的黏人方法,不但沒有得到她想要的更多關住,反而讓身邊的人變得無感,很多需要出門辦的事情,我們也都先斬後奏,省得她一小時可以反覆追問數十次。
照顧者有時覺得被黏得「厭煩」,是很正常的,但心裡煩不煩跟是否能好好待她,是兩回事。維持善意,是需要下決心去執行的。
我們從小到大聽過數千次的故事也讓我們心知肚明-「母親一直有被遺棄的焦慮」。健康的時候靠著「為母則強」壓抑住那些焦慮,現在,壓不住了,而且,就算你告訴她一萬次:「我們不會拋下你不管!」仍是無效的。
她要的是你在她眼能看到,手能摸到的地方,都可以繞著她轉。但是,如果我們真的100%配合她這種需求,我們自己會垮掉,那就真的沒人照顧她了。
因為失智的母親現在已經沒有能力開啟話題,為了讓她講講話,我在早餐過後用我寫的《與兒童心靈有約》書本裡的練習,請她說話或是畫圖,我發現那些練習對老人也很管用。
她無論從哪個主題切入,都會繞回一件事,就是-「我六歲的時候,他們把我送走了......」聽起來好像是去當養女似的。
其實也是,但那個養父母是她的姨父姨母,跟原生家庭一直都有密切來往,姨母家沒有子女,所以,母親到了那裏算是獨生女,養尊處優、頗得疼愛,送去姨母家時,親生父母還像嫁女兒似的,用一艘小船裝了滿滿的「嫁妝」,母親回憶當時6歲的她,很風光的坐在小船上,從蘇州航行到同里,心裡是很得意的。
從她各種的描述中,她從6歲到16歲重新回到原生家庭,這十年當中可能是她一生最無憂無慮,備受寵愛的黃金歲月(因為後來的日子都是在戰爭,逃難,以及初到臺灣一窮二白艱辛持家的日子)。
既然6歲被送走之後,沒有受到任何類似「苦命小養女」的日子,也沒有任何人傷害過她,為什麼這件事可以迴盪八十多年,直到今日還一直在提,而且提起的時候,對她的親生母親是有責難的。
我們最早發現母親有「被遺棄的恐懼」,是在大約30多年前,那一次,她動了脊椎手術,全身麻醉,手術後在恢復室裡,當她快要清醒時,我們聽到她大聲吶喊:「你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不管我啊!」我們這群家人都十分錯愕,因為我們從來沒有丟下她不管的意念,她這種「半昏迷狀態吐真言」的來源,到底是什麼呢?
開完刀的第二天,醫生叫她練習自己下床上洗手間,我扶著她到洗手間門口,她推開我,不讓我跟她進去,她說:「我自己可以。」清醒後的她又恢復過分獨立的態勢,不但推開我,而且把洗手間的門鎖起來,她一輩子都在武裝自己,為了應付「萬一你們都不要我了,我還是能自己活下去......」
直到年老體衰,失智帶給她極度不安,她才把一輩子想要卻得不到的渴望:「別送我走,讓我留在你們身邊,讓我有依有靠......」化作嬰孩似的黏人,而這份黏人,反倒又成了照顧者想逃離的原因。人生有很多糾纏不清的因與果,很像小貓小狗追著自己的尾巴咬,玩到暈了,還是無解。
因為每個人先天的氣質不同,對事情的反應不同,同樣一件事,對某甲是激發向上的動力,對某乙是無感、無所謂,但對於某丙,可能就是影響一生的傷害,即使他後天學到一些方法掩蓋這傷害,那傷害的餘絮仍在,影響著當事人和他們的後代。
像我跟我的弟妹都有相似的人生態度-「事情要做到最好,無可指摘,才不會遭到被棄絕淘汰的命運」。獨立好強是我們的優點,也是負荷。
在我讀小學那時代,沒有老師不打學生的,大部分的孩子頂多哭一哭,就過了,我這種小孩會奮力把事情做好,讓老師打不著我,但他們也並不喜歡我的冷臉。
但是,像作家三毛那種小孩,被老師打了,就承受不了這種傷害,休學了,在家裡自學…...而我常在想,如果當時三毛跟普通小孩一樣,沒把挨打的傷害當回事,繼續受正規教育,也許後來我們根本不會有三毛這位特立獨行的作家了。
從我母親的童年故事,我學習到有些時候,沒有一個人願意傷害別人,甚至於這群相關的人表面都能維持和樂的關係,但從深層來看,還是有人可能受傷了,而且傷得很深痛得很久……
那,我們非得抓出誰是罪魁禍首嗎?有時,這些事是無解的,以我跟母親的互動為例,每當她跟我抱怨她自己的生母把她送人,我會把話題轉開,讓她講講在養父母(她的姨父姨母)家一些快樂的經驗,她會開始漸漸進入愉快的回憶,像是獨享玩具、吃西點,還有鄰居可愛的小男朋友。
我治不了她的原傷,但我可以試著帶她回憶快樂的事,當她的愁苦變成笑臉時,即使只能維持一兩小時,我都很有成就感。
如果從我母親心中還能提煉出一絲絲快樂的能力,那我也應該也有快樂的能力,那對今日的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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