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23 焦點.杏林.診間
醫病平台/探討「病人的母語」在醫學教育與醫療照護的重要性
【編者按】本週的主題是「尊重病人的母語」。中山醫學大學的黃馨葆醫師寄來師生「四手聯彈」的文章,一位醫學生與老師分享自己童年時會以客語與阿嬤交談,最近在照顧一位客家老太太時,因為能用幾句客語與病人交談,獲得溫馨的回饋,黃老師也分享他從語言、傾聽與陪伴拉近醫病之間的距離。另一位醫師也分享幾十年來如何體驗到「病人的母語」在照顧病人的重要性。同時也邀請一位剛從陽明交通大學醫學院畢業的醫師,以他不尋常的背景(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台東排灣族人,他成長於日本,能說日文、英文、中文,以及排灣族語,可以與台東母親的家人溝通無礙),介紹原住民看病的語言與文化。我們希望這三篇文章可以讓醫療團隊體恤不諳華語的病人和家屬看病的辛苦,願意以尊重病人的母語為念,鼓勵醫學生多學習台灣人的話語與文化。醫病平台/師生的四手聯彈----從語言、傾聽與陪伴拉近醫病之間的距離我開始領悟到「病人的母語」在醫學教育的重要性是在1998年回國,參加慈濟醫學院醫學教育工作以後。記得當時慈濟醫學院還沒有醫學系畢業生,醫學系最高年級是五年級。那天早上我帶著一群五年級醫學生看一位前一天由警察送來住院的原住民獨居老人。因為病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護理人員說是「失智症」,學生説是「失語症」。但看到病人時,直覺地我不認為他是個失智病人,因為他個人的衛生照顧還不錯,也沒有尿失禁的味道。但他也不像一般失語的中風病人,他沒有偏癱或臉部麻痺歪斜。然而病人就是一問三不知,只是瞪著眼,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檢查起來也看不出不正常的肌腱反射,一些簡單動作也可以跟著我做,只是從頭到尾說不出一句話。突然想到這位原住民老人會不會是因為我們會說的國語或台語他都聽不懂,但我們又沒有人會講原住民話,靈機一動,想到大部分原住民老人都會講日文,於是我就用自己只會的幾句日文,問他:「你會說日文嗎?」突然這老人眼睛一亮,馬上以日文流利地回應,並且開始口若懸河地說了許多他為什麼被送來醫院的理由。我不得不請他講慢一點,因為我的日文程度很差,聽不懂他講的話。透過他娓娓道來的傷心史,才了解他是因為兒子與媳婦都到外地工作賺錢養家,留下兩個孫子要他照顧,孫子都不會講原住民語,只會講他聽不懂的「國語」。孫子們對他非常不尊重,自己覺得生不如死,說得涕泗縱橫。我用了最大的努力,以我幼稚園程度都不到的日語,免強能為他做了基本的神經學檢查,確定他沒有肢體麻痺或感覺異常,視力聽力也都正常,走路穩定。我們就這樣一起上了一堂非常珍貴的課:「病人的母語」是醫療照護非常重要的第一步。接著,我在2004年到高雄醫學院參加一場「醫學台語學術研討會」,探討大學的台語文教學的現況與展望,我應邀以「醫病溝通與語言使用之重要性」為題做一場專題演講。回來後我忍不住在自由時報的「自由廣場」以「用我的母語看病」寫出病人的心聲。我認為醫生與病人的溝通包括病人有時需要告訴醫生自己的隱私、醫療上常有不可避免的不確定性、醫病間醫學知識的鴻溝、病痛生死的緊張時刻,以及醫病之間醫學理念的差異(西醫、中醫、民俗療法)等等因素,如果再加上醫病之間語言未能充分溝通,對病人而言,將是非常大的痛苦。同時我也引用契些爾醫師(William P. Cheshire)所說的名言,「雖然高科技、電腦可以使醫療錯誤降低,但是從病人身上獲得精確的病史以及教導病人醫學知識,人的語言與接觸是無法以機器取代的。任何人都知道從藥房拿到有關藥物副作用的清單時,病人心裡的感受會有多不舒服,所以沒有人解釋的訊息對病家是會產生非常大的負擔。」這幾句話充分地道出語言在醫療的重要。最後,我提出如何藉語言來落實醫學教育對病人自主權的尊重,是我們當前醫學教育所不容忽視的課題。並說出我誠懇的呼籲,「不要泛政治化地排斥醫學院推動醫學台語的教學。如有可能,客家話或原住民話也都能列入選修,充分讓醫學生有能力應付台灣本土多元化的文化背景。我衷心地盼望有一天台灣的病人都能夠用自己的母語看病,而不必在病痛加身之際,還要擔心自己是否能聽懂醫生所講的話,或擔心醫生有否聽懂自己所講的話。」想不到這篇文章發表之後,還一度因為標題引起一些友人的誤會,他們指出這可能會引起讀者誤以為我是以醫師的立場說「用我的母語看診」,其實我是說我多麼希望台灣的病人可以用他的母語看病。最近在大學醫院的例行床邊教學時,因為學生所報告的病史不是很清楚,使我擔心學生很可能與病人的溝通有問題,甚至有些學生懷疑病人有認知能力的問題。當我與學生一起到病房看這病人時,我以台語自我介紹,而病人十分愉悅地與我在幾分鐘之內就告訴了我許多與學生所了解的病史大有出入的訊息。最後我們回到討論室以後,學生就主動告訴我,這病人之前的態度完全不像今天這般友善,而深有挫折感。於是我利用這機會,勸這些年輕人應該努力學習使用病人的母語看診。但我也注意到有些學生似乎沒有意識到「病人的母語」在臨床醫學的重要性。於是我決定與他們分享自己四十多年前初到美國接受臨床醫學訓練時,因為對美國文化、語言(尤其是病人慣用的「美國俚語」)的陌生,而使病人遭受到痛苦的憾事。我回憶當年因爲自己無法了解一位病人在我執行腰椎穿刺的檢查時,大叫一聲Charley Horse ,當時雖然短暫地停下檢查,但因為實在不了解這句從沒聽過的美國俚語,所以我就繼續穿刺的步驟,造成病人非常痛苦憤努而不能見諒。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美國人廣用的俚語,意思是「抽筋」,病人的盛怒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而這個充滿歉疚的經驗,使我非常重視「病人的母語」。這些醫學生聽了這故事,也比較能了解我的心路歷程。我後來又在「自由廣場」寫出我對「尊重病人的母語」如何「更上一層樓」的領悟,同時也非常感激報社主編將我的主題改為更生動的「從Charley Horse談使用病人的母語看診」。最後,我想分享這幾年來有關「病人的母語」的觀察。當我問病人或家屬他們使用台語或華語比較方便時,許多人在第一時間都表示兩者都一樣,而我因為考量年輕的醫學生可能台語不太熟悉,所以就順著病人或家屬「兩者皆可」的回答,一直使用華語。然而當我們談到較激動的話題時,病人或家屬常會改用台語,這才使我注意到許多人雖說兩種語言都一樣,但事實卻顯示出,當他們談到激動的話題時,還是用比較「輪轉」的母語才能表達心內深處的聲音。後來我就不再直接問哪一種語言比較習慣,而逕自先以台語自我介紹,如果病人或家屬以華語回應時,我就很自然地改用華語交談,這也成了我對諱莫如深初次見面的病人的開場白。行醫已過半世紀,雖然我對突飛猛進的醫學新知瞠乎其後,但我還是堅信「尊重病人的母語」是醫師對病人的關懷與尊重所不可或缺的態度,也鼓勵醫學生多學台語、客語或原住民語,讓自己能夠照顧不同族群的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