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留下來陪我／用愛面對失智 活著就有意義

父親的英挺，曾是時光裡一道清晰的風景。身為空軍，他的肩線削直，制服永遠扣得一絲不苟，言談溫煦有禮，是村裡的帥哥。退役後，他將軍旅的紀律轉化為養生的準則，每日凌晨三點，準時踏入近郊山路，用數十年的步伐，將健康走成了一種信仰。

然而，九十歲那年，父親的身體像失速的過山車，急速下墜。一場高燒將他帶入昏迷的幽谷。從醫院將他接回後，那個曾經挺拔的身影被徹底改變了，他大小便失禁，記憶與性情的羅盤也開始瘋狂打轉。

一個陌生的房客，彷彿住進了父親的身體裡。他嗜睡、賴床，夜裡因夢魘而大吼。口中會發出咿唔怪調，甚至飆出從未聽聞的髒話。他就這樣變成另一個人。萬幸的是，迷霧深處，他仍認得我們，那份深植心底的父愛，是他與失智搏鬥時，最後的防線。只要我們出聲提醒，他會在情緒的狂潮中幾番掙扎，最終選擇為了我們而平靜。

十年前，母親心肌梗塞驟逝，來不及說再見，在我們心中鑿下「遺憾」的空洞。因此，當父親的記憶開始迷航，我們兄妹便有了默契：我們要用陪伴，填滿那個空洞。照顧的過程縱然辛勞，卻也是一場告別遺憾的儀式。

挑戰失智，兵敗如山倒。但我們兄妹互相打氣，妹妹想起父親愛唱老歌，便從網路上翻出許多二十年代的老歌，其中一首林黛的「熱烘烘的太陽」，成了我們與父親溝通的密語。

那天我陪他在浴室裡，邊哼歌邊助他如廁。當他用含混卻努力的聲音唱著：「熱烘烘的太陽，往上爬呀往上爬…爬上了白塔，照進我們的家…」。我望著他衰老卻專注的側臉，瞬間淚水幾乎奪眶。在那重複的旋律裡，我聽見的，不只是一個老人的懷舊，更是一個生命在對抗混沌時，為自己唱出的、最溫柔的戰歌。

父親是個好人，即便腦海被失智的濃霧籠罩，他美好的品德與愛，從未真正缺席。守著這位曾翱翔天際，如今在記憶中緩行的老寶貝，我們彷彿重新學習了時間的度量衡。原來生命的價值，不在於飛得多高多遠，而在於當你緩下步伐時，有人願意陪你在身旁，輕聲哼著那首熟悉的舊調。只要歌聲還在，只要有人惦記，活著，便永遠充滿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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